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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座钟的秘密》作者:[英国] 菲利帕·皮尔斯

前言

第一章 离家

第二章 大钟敲了十三下

第三章 月下奇景

第四章 白天

第五章 露水上的脚印

第六章 穿过木门

第七章 给彼得的报告

第八章 三个堂兄弟

第九章 哈蒂

第十章 游戏和故事

第十一章 流向大海的河

第十二章 鹅群

第十三章 已故的巴塞洛缪先生

第十四章 追本溯源

第十五章 墙头了望

第十六章 树上小屋

第十七章 寻找哈蒂

第十八章 有两个带护栏窗户的卧室

第十九章 下个星期六

第二十章 天使说的话

第二十一章 时间复时间

第二十二章 忘记的诺言

第二十三章 滑冰

第二十四章 兄弟相逢

第二十五章 最后的机会

第二十六章 道歉

第二十七章 给汤姆·朗格讲的故事

前言

 

  暑假一开始,汤姆的弟弟患了麻疹,汤姆给打发到姨妈家里去。姨妈家住在小城镇的一幢旧公寓里,后面只有一个简陋的小院子。汤姆半夜听到楼下大座钟敲了十三下,他下楼走出后门,发现简陋的小院子变成了一个神秘的花园,他还在那个花园里结识了一个名叫哈蒂的小姑娘。从此汤姆天天半夜里偷偷下楼到那个花园里去游逛同时经历了种种神秘莫测的事情;他走出公寓老座钟敲十三下,指针指在半夜,玩了好半天回到公寓里,老座钟的指针还指在老地方;哈蒂有时跟他同年,有时比他小,有时又比他大;他爬上树去,树枝不会弯也不会断;头天花园里明明是草木繁茂的盛夏,下一天却成了白雪皑皑的严冬,小河结了冰,还能滑冰;花园像个时隐时现时断时续的幻境。

  作者就这样把我们带进了一个神秘的幻境跟着汤姆一起为这些百思不解的问题去苦恼。去寻找答案。

  汤姆绞尽脑汁进行思索,终于悟出一个道理:在这个花园中所过的“时间”与日常生活中所过的“时间”并不一样。

  《大座钟的秘密》是一部关于“时间”的幻想小说。三十年代以来,英国出现了不失有关“时间”的幻想小说,但菲利帕·皮尔斯这部小说不同于一般。她既不单纯以两种不同的“时间”之间的一些有趣内容为目标,也不是从哲学的角度出发,把一些“时间”的奇谈怪论加以形象化的表现,她借助幻想的形式来探索“时间”给人带来的变化。我们不妨听一听她自己是怎么说的;

  “有想象也好,有理性也好。最难相信的是‘时间’ 给人带来的变化。孩子们一听到他们不久会成为大人,大人过去也曾经是孩子,都会吃吃地笑出声来。我在汤姆和哈蒂的故事中就是尝试探索这个难以理解的问题。”

  正因为有这样一个创作意图,作者虽然为了给这一奇特的幻想有一个合理的外壳,花了不少笔墨,但在汤姆探索“时间”本质的过程中,作者无不表现了他幼年时代所固有的心理和真实的情感。作者展示了一个孩子看到“时间”给人带来的变化,当他看到和自己一起玩的好朋友成了大姑娘,甚至成了姨母家房东巴塞洛缪太太时,他是深为失望的。但也正在这个过程中“成长”了,这部作品利用奇特的幻想使读者产生新鲜感,利用层出不穷的悬念使读者津津入味。却又以朴索真挚的思想感情和诗意般隽永细腻的文笔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接受许多美好的东西。

  古今中外利用离奇甚至荒诞情节引人入胜的作品并不少见作者们在创作时也一定要插上想象的翅膀才能飞得更高,才能创作出更好的文学作品,为小读者开拓广阔的幻想天地。但我们更应该看的是这些离奇和荒诞情节背后作者的苦心造诣。本书作者利用幻想形式和流畅的笔法,探索了儿童心灵中的一些奥秘,无怪乎《大座钟的秘密》会成一部别开生面的幻想小说,使千千万万读者为之入迷。

第一章 离家

 

  汤姆一个人站在后门口,一肚子的委屈,真想大哭一场,但他克制着自己。他用惜别的目光环视着花园。心里十分生气:为什么非要他离开这花园,离开弟弟彼得!

  他早就和彼得计划好了,打算暑假时在后花园痛痛快快地玩一玩。

  城市居民家里的花园一般都不大,汤姆家的花园也不例外。在他家的花园里。有一小块菜地,一块草坪,一个花圃;在靠近后篱笆墙的地方,有一小块高低不平的土地,上面长着三棵苹果树。苹果树很大,但结的苹果却很少,所以爸爸妈妈允许汤姆和彼得爬到树上去玩。他们计划假期里在苹果树上搭一个小棚子。

  汤姆依依不舍地望了一会花园,然后转身走进屋里。他走到楼梯口时,朝楼上叫了一声:“再见,彼得!”

  楼上传来了一声沙哑的回答:“汤姆,再见!”

  汤姆走到大门口,看见妈妈正提着箱子在等他。他伸手去接箱子,妈妈没有马上给他,而是亲切地对他说: “汤姆,你知道,麻疹是会传染的。所以才这样匆匆忙忙地把你送走。这样做你不乐意,我们也不乐意,可是没法子。你爸爸和我都会想你的,彼得也会想你的。他现在正在出麻疹,怪受罪的”

  “我没有说过我走了你们就高兴了,”汤姆说,”我只是说……”

  “嘘!”妈妈轻声打断了他的话,抬头望着马路。马路上停着一辆小汽车,司机座上坐着一个男人。她把箱子递给汤姆,俯身整了整他的领带,领结正好挡住衬衫的第一个钮扣。然后凑近汤姆的耳朵,低声叮嘱说:

  “汤姆,好孩子,记住,你到那儿是个客人,一定要……咳,该怎么说呢?你一定要乖一点。”妈妈吻了一下汤姆,接着轻轻地把他向前推了一下,跟在他后边朝汽车走去。

  汤姆上了车,妈妈对坐在司机座上的姨父说道:“阿伦,请向格温问好。告诉她我们很感谢你们。你们一接到通知就来接汤姆,太麻烦你们了!汤姆,是不是?”

  “嗯!”汤姆很不情愿地咕哝了一声。

  “唉,家里有一个人生病,地方就嫌小了。”妈妈叹了一口气。

  “这点小事,不用客气。”阿伦姨父回答说。他开始发动引擎。

  汤姆摇下靠近妈妈一边的车窗说道: “妈妈,再见!”

  “唉,汤姆!”妈妈的嘴唇有点哆嗦,“真抱歉,暑假一开始就让你不痛快!”

  汽车开动了,汤姆回过头来大声喊道:“我宁愿留在家里和彼得一起出麻疹!”

  汤姆气呼呼地向妈妈挥手告别。然后,他不顾别人在场,对贴在楼上卧室玻璃窗后面一张烧得绯红的脸挥挥手。妈妈抬头一看,无可奈何地举起双手——彼得是不该下床的——便急急忙忙跑进屋里。

  汤姆关上了车窗,背靠在座位上。气呼呼的,一句话也不说。

  阿伦姨父清了清嗓子说道:“好了,希望我们能合得来。”

  这不算是问话,汤姆也就懒得回答。

  汤姆知道,他这样做是不礼貌的,但他找到了一个借口:他不大喜欢阿伦姨父,也不打算去喜欢他。实际上,他倒希望阿伦姨父是个性格粗暴的人。

  他心里盘算着。“只要他打了我,我就跑回家去,那时爸爸妈妈就不会说我了,即使麻疹病人要隔离,也管不着了。可是,我知道他连碰都不会碰我的。而格温姨妈更糟糕,她脾气好,又非常喜欢孩子。唉,和阿伦姨父、格温姨妈一起关在一套死气沉沉的房间里好几个星期……”

  虽然汤姆从没去过阿伦姨父家,但他知道他们住的是公寓房子,没有花园。

  一路上阿伦姨父和汤姆两人沉默无言。只是在穿过伊利市的时候,车停了一下。阿伦姨父下车给汤姆买了一张伊利市大教堂尖塔的明信片。可是姨父不让他去爬教堂的尖塔,汤姆非常扫兴。姨父对他解释说:他和麻疹病人接触过,带有病毒,需要隔离;所以不能让他去。汤姆既不能和彼得在一起,怕被传上麻疹,也不能同别人接触,怕他万一已传染上了麻疹又传给别人。阿伦姨夫和格温姨妈都患过麻疹,所以不怕传染。

  他们的汽车经过伊利市、芬斯市和卡斯尔福特市,再往前走了一会儿就到了阿伦姨父和格温姨妈的家。这原是一幢独家。居住的大楼,后来改建成公寓楼。楼房四周有许多比它更新一些的矮房子,鳞次栉比,一眼望去尽是一排排凸形窗,人字形压顶和小尖阁楼。这幢外表平常的长方形大楼矗立在矮房子之中,显得十分威风。

  阿伦姨父揿了揿喇叭,转弯开上了大楼前的汽车道。其实现在已不能称它为汽车道了,因为太短了。“原来这幢楼的正面比现在好看。”阿伦坡父说道,“后来,对面盖了房子加宽了路面,所以就不如过去了。”车子在有两根柱子的大门前停住。这时,格温姨妈已经站在门口,高兴地笑着上前亲了汤姆一下,接着拉着他的手进了大楼,阿伦姨父提着箱子跟在后面。

  汤姆的脚踩在楼下阴冷的石板地上,鼻子里闻到一股久未打扫的灰尘味。长年来没有人打扫。汤姆环顾四周,打了个寒颤。这个大厅既不简陋也不难看,但是却使人感到不舒服。大厅是大楼底层的中心,从前门一直通到后门。大厅旁边有一条小过道通往楼梯,与大厅成丁字形。大厅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死气沉沉。有人在大厅灰色的高墙上贴了一张色彩鲜艳的旅游招贴画;不知是谁在墙角放了一个洗衣盒,上面还有一张洗衣清单;稍远一点的一扇门旁摆着几个空牛奶瓶和一张给送奶工人的纸条。看来,这些东西都不是大厅里原来就有的。整个大厅空空荡荡静悄悄的,只有格温姨妈喋喋不休的说话声,她问起汤姆的母亲和彼得的麻疹等。只要她一停,汤姆听见的唯一声音是一只老式的落地大座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汤姆转身走向大座钟,格温姨妈急忙说: “汤姆,别去碰它。”接着她又压低声音说,“这钟是楼上巴塞洛缪老太太的,她特别不愿意别人碰它。“

  汤姆想打开大座钟看看,但又想到这事可以留到以后做,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悄悄地打开座钟。当然,光看一看不会有问题。

  他转过身来,背对着钟,一面若无其事地继续和姨妈说话。一面偷偷把手伸到钟摆门缝里,试着用指甲撬开……

  “既然巴塞洛缪太太对她的钟那么爱惜,她为什么不搬到自己房间里去呢?”汤姆边问边用指甲轻轻拨着,可是钟门纹丝不动……

  “因为钟的背面是用螺丝固定在墙上的,螺丝已经锈死了。” 格温姨妈答道。“汤姆,走吧,咱们上楼喝茶去。”

  “嗯!”汤姆好象刚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似的。他离开了大座钟,看来钟门是锁着的。

  他们上楼时,听到大座钟郑重地敲了一下。

  阿伦姨父皱了皱眉头,尖刻地评论了两句。他说:“这座钟走得倒挺准,现在时针正好指到五点,它却只敲了一下。它常常乱敲,如果听它的钟声来判断时间就麻烦了。讨厌的是,钟声传得很远,夜间躺在床上也能听见乱敲的钟声。”

  楼上第一道门就是阿伦·基特森夫妇的家,第二道门过去是狭窄的楼梯,通往顶层巴塞洛缪太太的住房。这幢楼,还有那个大座钟都是她的。她是房东,基特森夫妇和其他住户都是她的房客。

  “这就是我们的家,亲爱的汤姆,”格温姨妈说道。“这是客房,就是你的卧室。我在里面放了花,还有几本书供你消遣。”她对汤姆微微一笑,目光似乎在要求他喜欢这地方。

  汤姆的卧室屋顶很高,但面积不大。房间的一边墙上还有一扇门,外表跟房门一样,窗户宽大明亮。汤姆一心打算做一个有礼貌的客人,但是……

  “窗户下都有铁栏杆?”汤姆突然嚷了起来,“这是幼儿室,我不是幼儿!”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格温姨妈着急起来,大声解释道,“这些铁栏杆不是为你装的,汤姆,我们搬来的时候就有了,浴室的窗户上也有。”

  但是姨妈的话并没有完全消除汤姆的怀疑。

  喝茶之前,汤姆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整理衣物。他又仔细观察了房间,发现另一扇门是一个放衣服的小壁橱的门。姨妈拿来的书都是女孩子读的,是她童年时代阅读的有关学校生活的故事书。不管格温姨妈怎么解释,窗户上确实装着幼儿室才有的铁栏杆。

  喝茶的时候,汤姆的情绪好了一点。格温姨妈煮了德国郡的茶,还有煮鸡蛋,自制烤饼,自制草梅酱和掼奶油。她自诩善于烹调,又喜欢烹调。她准备做些好吃的东西好好招待一下汤姆。

  喝完茶,汤姆给妈妈写了一封信,报告平安到达,还附了一张给彼得的明信片,在明信片上客观地描写了一下自己在这里的情况。

  他写道:“希望你的麻疹好一些了。这是一张伊利市大教堂尖塔的照片。”汤姆知道彼得一定会感兴趣的,因为他们俩不仅爱爬树,还爱攀登教堂的尖塔。“我们来的时候路过伊利市,可阿伦姨父不让我爬大教堂的尖塔。他们住的是公寓楼房,没有花园。我卧室的窗上还有铁栏杆,格温姨妈说不是给我装的。这里吃得很好。”

  写完之后,汤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决定在最后一句话下面划一道加重线,表示对格温姨妈的尊重。签名是用的暗号:一只瘦长的猫,代表汤姆·朗格①。

  汤姆正在画猫胡须的时候,听到从楼下大厅里传来了钟声。声音的确很清楚,可以数它敲了几下。

  汤姆数了数不禁得意地笑起来,它果然又敲错了,与实际时间完全是两回事。

  ① 汤姆在英文中另一个意思是猫;朗格是英国人的姓,意思是“长”。

第二章 大钟敲了十三下

 

  大座钟报时的钟声。成了汤姆熟悉的声音。尤其是在夜间万籁俱寂,人们都在酣睡的时候,更听得特别清楚。汤姆晚上睡不着觉。他总是按时上床。可经常是半睡半醒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小时。他过去从来不失眠,他不明白现在为什么睡不着了。他觉得肚子发胀难受,这大概是失眠的原因。有时候他也打一会儿瞌睡,在半睡半醒中仿佛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汤姆不想睡而且自私地不让另一个入睡,不断地在那儿喃喃地数说着白天吃的各种丰盛食品,什么掼奶油啦,虾酱啦,酒味黄油啦,蛋黄酱啦,等等。所以汤姆从这样的睡梦中醒来,当然感到如释重负了。

  格温姨妈做的丰盛的菜肴和汤姆本身缺乏运动是他失眠的原因。汤姆整天被关在屋子里,只能作作填字游戏,玩玩图案拼板。连送牛奶的工人来了也不能去开门,生怕他把麻疹传染给那位可怜的送奶工人。汤姆唯一的活动就是在厨房里帮格温姨妈准备各种饭菜。他过去从来没有吃得这样多,这样好。

  汤姆不大懂得失眠的原因和后果,所以也没想到要抱怨。最初他想用阅读格温姨妈童年时代的书来引起睡意。可是这种书虽然枯燥无味,仍不能帮助汤姆入睡。尽管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读下去。后来,阿伦姨父发现他夜里十一点半还在看书,批评了他一顿。从此他们规定汤姆在床上只能读十分钟书,还要保证在姨妈道完晚安,关上他卧室的灯后,不再开灯。不让看这些书没有什么可惜,可是,在漫长的黑夜中没事干,那真太难熬了。一天夜里。汤姆象往常一样躺在床上不能入睡。房间里一片漆黑,当他想到此刻姨父和姨妈也许正坐在灯光明亮的客厅里读书、聊天,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而自己却眼睁睁地躺在黑屋子里,什么也不能干,心里非常委屈。他觉得尽管自己已经熬过了许多夜,今天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于是,他坐了起来,一手掀开被子跳下床来。可是。他究竟要干什么,自己也搞不清楚。

  他摸到房门口。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走进一个小过道。

  汤姆听见关着门的客厅里阿伦姨父抑扬顿挫的声音,可能是在朗读他最喜爱的《新闻周刊》上的一篇风趣文章,格温姨妈也许在一旁温顺地听着,也许已经呼呼睡着了。

  汤姆停了一会儿便溜进厨房里,从厨房又走进了食品贮藏室。在家里,这种事很普通,因为这是他和彼得的拿手好戏。

  在格温姨妈的食品贮藏室里,有两块冻猪排,半块大蛋糕。几根香蕉还有一些圆面包和点心。汤姆犹豫起来,似乎拿不定主意。其实他心里明白,自己一点也不饿。他顺手拿起一个非常普通的不太新鲜的圆面包,可是紧接着便产生了厌食情绪,他放下面包留着下一餐吃。

  汤姆一直是轻手轻脚地走着——要是连这都做不到,那就太没本事啦。可是,他的运气不好,他刚走出厨房和食品贮藏室,就迎面遇到了从客厅里走出来的姨父。姨父惊奇得喊了起来,姨妈也闻声出来了。

  汤姆知道自已做了错事,可是,他们大可不必大惊小怪!格温姨妈最着急,她想:汤姆夜里溜进食品贮藏室肯定是饿了,也就是说,她招待不周,让小客人半夜饿醒了。

  阿伦姨父在吃饭时曾经注意观察过汤姆,他不相信汤姆会真的是饿了。而且,汤姆自己也说没有从贮藏室里拿走什么。那么,他为什么去那儿呢?难道是毫无缘故的吗?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汤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使他们认识这一简单的道理:任何男孩子,不管他饿不饿,都爱住食品贮藏室跑。这是极其平常而自然的。可是姨父姨妈却仍然对他说,他睡得太晚了,应该马上回到床上睡觉去。

  姨父站在他床头,郑重其事地说:“以后不许这样了,汤姆!熄灯后不能再开灯,也不能下床,要知道,这是为你好。”

  “早上也不许下床吗?”汤姆打断姨父的话问道。

  “早上当然可以,那是另一码事,别说傻话了,汤姆,可夜里不能下床,因为……”

  “要是我想上厕所呢?”

  “上厕所当然可以,上完厕所必须马上回到床上去。你晚上九点上床,早晨七点起床,睡十个小时。你需要十小时的睡眠,因为……”

  “姨父,我睡不着!”

  “听着,汤姆!”姨父突然耐不住,大声吼起来。“我是在跟你讲道理!我刚才说到哪儿啦?”

  “说到十小时的睡眠,”汤姆老大不情愿地答道。

  “对,象你这样的孩子,需要十小时睡眠。汤姆,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我刚说过,你得在床上睡十个小时!我再说一遍,我和姨妈要你从晚上九点起上床睡觉,尽可能睡足十小时,这完全是为你好,明白吗,汤姆?”

  “明白了。”

  “好吧,现在我要你答应按照我的意见去做,能够答应吗,汤姆?”

  为什么小孩一定要答应大人的苛求呢?汤姆勉强地说:“我想可以答应。我答应。”

  “这就对了!”格温姨妈说。

  阿伦姨父接着说:“好!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可我还是睡不着。”

  阿伦姨父严厉地说:“孩子都能睡。”格温姨妈和蔼地补充说:“汤姆,你说睡不着,那只是你自己的瞎想。”

  可怜的小汤姆不敢顶嘴,只好不吭声。

  姨父和姨妈走开了。

  汤姆躺在床上,四周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他琢磨要给妈妈写封信,要她“马上把我接回家”。但转念一想,不行,那样做也许是胆怯的表现,而且妈妈一定要发愁了。他想还是把憋在肚子里的话写给彼得好,不过,彼得正在出麻疹,是不能回信的。那他还是要告诉彼得:在这里寂寞极了,即使在夜间也是枯燥无味的。一天到晚无事可做,没地方可去,没人一起玩。总之,这地方糟透了。汤姆还琢磨着在信里要这样写:彼得,我要想尽一切办法离开这里,上别处去,什么地方都行。”一种追求自由的欲望仿佛在他身上、房间里膨胀起来,总有一天会胀裂墙壁,使他真正获得自由。

  姨父和姨妈走了,他们也准备上床睡觉了。阿伦姨父洗了一个澡。汤姆躺在那里,听见他洗澡的声音,心里恨透了他。不知为什么,隔壁浴室里的声音,汤姆总是听得清清楚楚,就好象自己也在那里一样。今天夜里,他听得更清楚,几乎象是和阿伦姨父一同洗澡一样。接着他又听见套间里某个地方传来走动的声音和谈话声。最后,从房间底下透进来的一道光线也消失了,

  过道里的灯关了。

  周围逐渐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大座钟敲了十二下。一般在午夜时分,姨父和姨妈都已上床睡觉了。只有汤姆一个人还睁着眼躺在床上,无限的烦躁,好象在关禁闭一样。

  “当!”大座钟终于敲了一下,一点了。但是,它好象故意要显示自己的独立性,接着又敲了一下,“两下!”汤姆数着,他第一次讨厌起那乱敲的座钟来。“三下,四下!可现在是一点钟啊!”汤姆的下巴搁在被头上气愤地嘟囔着,“你为什么不象普通的钟那样一点钟只敲一下呢?可是大座钟还没敲完,“五下,六下!”汤姆尽管生气,但还是继续数着,这已经成了他夜里的一个习惯。“七下!八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毕竟只有这座钟愿意同他说话。“九下!十下!还没完!”汤姆打着呵欠,心里开始对这座钟佩服起来。真的,它还在敲,“十一下!十二下!嗨,一夜里敲两次十二点!汤姆睡意朦胧地讥笑道。“十三下!钟又响亮地敲了一下,才停住不敲了。

  十三下?汤姆脑子一转:真的敲了十三下吗?即使是神经错乱的老爷钟也不会敲十三下呀!一定是自己的幻觉。是不是因为自己睡意朦胧?不对,我明明数的是十三下,肯定是十三下!

  汤姆开始思想斗争,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周围的寂静似乎预示着要发生什么事;整座楼房似乎屏住了呼吸;黑暗笼罩着周围,催促他回答一个问题:“汤姆,大座钟敲了十三下,你打算怎么办呢?”

  “不打算怎么办!”汤姆大声回答道,过了一会,他又想起来补充一句:“别胡思乱想了!”

  他究竟可以干点什么呢?他必须躺在床上,不管睡不睡得着,他得从晚上九点躺到第二天早晨七点,足足十个小时。要睡足十个小时。这是姨父在跟他讲道理对他答应的。

  阿伦姨父满以为自己的很有道理,可是汤姆却觉得他的话有漏洞……阿伦姨父想当然地认为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只有两个十二小时。要是一天不是二十四小时,而有两个十三小时呢?那么从晚上九点到第二天早晨七点就不应该是十小时,而是十一小时了。这样,除了在床上躺十小时外,还多出一小时,在这一小时里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可是,别忙,别忙!谁都知道半天里没有十三个小时,你这想法真是无知可笑!

  那为什么钟敲了十三下呢?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不错,钟是敲了十三下,可是谁不知道这座老爷钟老是胡敲乱敲的呢?譬如,五点时,它却只敲一下,如此等等。

  “对,”那个不让困乏的汤姆睡觉的第一个声音申辩道,“大座钟的确老敲错时间,不过它总是每隔一小时才敲一次,它报的时间都是真有的。现在钟敲了十三下,那么至少这一次多出了一个小时,有一个十三点。”

  “根本不可能!”第二个声音嚷嚷起来。一直在听两个汤姆辩论的楼房,这时也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

  “至少我认为没有这样的钟点,它是在乱敲!”第二个声音接着说。

  “这样你可要错过一个好机会啦!”楼房对汤姆低声说道。

  “这机会我不能利用,这样做是不诚实的,因为我知道钟敲十三下时报的时间不对。”

  “哼,”楼房冷冷地说,”那么老座钟是在撒谎罗,是吗?”

  这下子汤姆也有点生气了,他一骨碌坐了起来,说道:“好吧,反正我有办法证明谁在撒谎。我要下楼去看座钟的时针究竟指在什么地方。”

第三章 月下奇景

 

  这是一次真正的探险。汤姆穿着拖鞋睡衣走出房间。他决定不穿外衣,因为现在毕竟是夏天。他走出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以防风把门吹上,发出响声。走出套间门时,汤姆脱下一只拖鞋嵌在门缝里,让门虚掩着。二楼的楼梯口和过道里的灯全部熄了,因为这座公寓楼的全部住户都已入睡,巴塞洛缪太太也进入了梦乡。只有楼梯上方的长条窗户上斜射进一道月光。汤姆摸黑走下楼梯,来到大厅里。

  这时,他遇到了难题。要找到大座钟不难,那是一个又瘦又长的黑形,可是汤姆看不清钟面。要是他能打开钟面上的玻璃门,伸手摸一下时针的位置,他就能知道现在究竟几点钟。汤姆先用手摸了钟门的一边,然后又换了另一边,但是门打不开,手伸不进去。他想起他刚到的那天曾用手指撬过钟门,也没打开。钟摆的门和钟面的门一定都锁上了。

  “快!快!”楼房好象在他身旁低声催促着。“一小时快过去了……快过去了……”

  汤姆撇下大座钟去摸电灯开关。开关在哪儿呢?他的手指在墙上摸来摸去,怎么也摸不到。此刻他需要的是光线,而在大厅里唯一可见的光线就是透过楼梯旁窗户斜射进来的月光,它明朗地照在靠近窗户的墙上。

  汤姆研究起月光来,他脑子里闪现了一个想法。根据月光射进屋子的方向,他判断月光此刻正照着楼房的后面。好极了!如果把后门打开,月光就能照进大厅,也许能借助月光看清大座钟的钟面。

  汤姆朝后门走去。他从来没看见有人开过后门,姨夫和姨妈总是走正门。他们说,走后门上街不方便,因为要穿过后院,后院只不过是一块狭长的砖地,放着几只垃圾箱,住在底层的房客们把他们的汽车停放在那里,还盖上一层防雨布。

  汤姆一直没机会走后门,所以不知道这门晚上锁没锁。要是它锁上了,钥匙又放在别处……不过,他发现门没有锁,只有一个插销。他拉开插销,慢慢地转动门把手,不让发出一点响声。

  “快!”楼房又在他耳边催促。那座站在大厅中央的座钟也焦急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

  汤姆打开后门,让月光照进来。月光倾泻在大厅地板上,像熹微的晨光,照亮了大厅,大厅里的东西可以看得很清楚。可是汤姆并没有立即转身去看座钟的指针,而是向前迈了一步,来到门前的石阶上。

  门外的景象使他惊呆了,接着不由得感到气愤,好哇!他们居然骗我,对我撒谎!他们说:“汤姆,后院没意思。”还轻描淡写地说那只不过是一个很小的院子,放了些垃圾箱,没什么可看的。

  没什么可看的……啊,这儿可看的东西却不少哩,一块很大的草坪,中间有几个开着鲜花的花坛,一棵高大的冷杉树,在草坪的两旁,还有几棵枝叶茂密低垂的紫杉。花园的右面,是一幢与真房子差不多大的花房;草坪四角都有一条弯曲的小径通往浓密的树丛。

  汤姆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去,惊奇得屏住了呼吸,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心里盘算着第二天白天要偷偷到这儿来。姨父姨妈瞒着他,不让他知道有这么个好地方。现在谁也拦不了我,我要在草地上尽情地奔跑,跳上花坛;我要到花房里去仔细瞧瞧;我要走遍花园里的每一个凉亭和紫杉树下的每一条小径;我要爬到树上去,在那浓密的纵横交错的树枝上从一棵树爬到另一棵树。要是他们来叫我,我就象小鸟一样不声不响、一动不动地躲在枝叶茂密的树上,让他们找不着。

  眼前花园的景色是如此美丽清晰,深深吸引着汤姆。近处是紫杉短粗的针叶,远处在草坪的四周有月牙形花坛,里面种着花瓣往背后卷的风信子。不过,汤姆记得自己曾答应过睡十小时。应当履行诺言。于是,他依依不舍地离开花园回到楼里准备去看看大座针的时间。

  他从后门进来的时候,心里还一直在想着楼外的景色。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没有立刻注意到大厅的变化,他的眼睛告诉他大厅里多了一些黑影,他光着的脚踩的地板也觉得不一样了……

  幸好大座钟仍在原地,它一定会老老实实告诉汤姆准确的时间。现在可能是十二点或者一点,中间不会多出一个小时不会有十三点。

  可是汤姆没有去看钟,他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引住了:底层靠近前门的一扇房门打开了,一名女仆迈着碎步走出来。汤姆过去只是在图画上见过女仆,现在他是从她身上的白围裙、白帽子、白袖口和脚上穿的黑色长筒袜子来判断她是女仆的。她拿着纸、引火的木柴和一盒火柴。

  这些都是汤姆在一刹那间看到的,他随即意识到应该马上躲起来,可是找不到藏身的地方。反正要被她发现,不如主动打招呼解释一下。女仆越走越近,汤姆看清楚她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所以一点也不怕她。他咳了一声,先引起她的注意,免得突然出现把她吓一跳。可是,她好象没有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汤姆走到她跟前,她朝汤姆看了看,目光穿过汤姆,好象他根本不存在似的。汤姆的心并怦地跳起来,他自已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时女什已走到他身边。

  “哎!”汤姆不满意地大声喊道,可是女仆毫不理会。她从汤姆身边走过去,走到底层后面一间房间的门口,既不按门钟,也没用钥匙开锁,只是转动一下门把手就进去了。

  汤姆一个人站在那里惊讶得目瞪口呆。这时,他的感觉器官告诉他,出现了比刚才遇见女仆更奇怪的事:汤姆原先是光着脚站在冰凉的石板地上,这时石板变得温暖柔软起来,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是站在一块虎皮地毯上。大厅里还有其他式样的地毯。

  他举目环视,再打量大厅,发现大厅变了。那些装送洗衣服的盒子,牛奶瓶,旅游招贴画等统统不见了。大厅的墙壁上装饰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一个细长的哥特式晴雨计,一把孔雀羽毛做的扇子,一幅场面很大的战争版画(上面画有轻骑兵、马匹和弹孔斑斑的战旗),还有许多其他绘画。大厅里有一面通知用餐的大铜锣,旁边挂着一个用软皮制成的敲锣槌子;有一个很大的伞架,上面放着雨伞、手杖一把遮阳伞、一枝气枪和一些看上去象钓鱼器具的东西;靠墙放着一排架子,每一个都有饭桌那么高。这一排架子全是橡木做的,只有大厅中央靠近大座钟的那个是用白色大理石做的,架上陈列着鸟类和动物标本,在冰冷的玻璃匣里面展现的是热血四溅的场面:一只猫头鹰爪子上抓着一只老鼠一只白鼬咬死一只兔子后,正抬头望天;在中间那只玻璃匣里,一只红狐狸嘴里叼着一只小鸡,鬼鬼祟祟地想逃走。

  大厅里这些东西中,汤姆只认识一件,那就是大座钟。他走上前去,不是去看时间,而是用手摸一摸,证实这件东西是不是自己熟悉的。

  他的手刚要碰钟,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轻轻的呼吸声,原来是女仆又从原路回来了。不知为什么,她发出的声音似乎没有刚才大了。汤姆隐约听见她说:“我在客厅生上火了。”

  她朝汤姆见到她走出来的那扇门走去,汤姆一直用眼睛盯着她。他惊讶地发现女仆走到门口,用手碰了一下门把手就不见了。也就是说,她不是从房门里走进去的,而是逐渐消失的。

  当汤姆在全神贯注地观察女仆的时候,他仍感觉到周围的一切正在静悄悄地发生变化。他猛地回头一看,发现大厅里的家具、地毯和绘画都在慢慢地消失。这些东西不是被搬走的,而是在原地逐渐消失的。他看完红狐狸,回过头来时,晴雨计还在墙上,但好象是画在墙上的,透过它可以看见墙壁;过了一会儿,狐狸就无影无踪其他动物标本也没有了。汤姆赶紧回头,发现晴雨计也不见了。

  几秒钟之后,整个大厅又是他刚到时的那个样子。汤姆站着发愣。从背后吹来的一股冷风使他猛醒过来,花园的门还开着,不管怎么说,这扇门确实是他打开的,他应该去关上,回到床上去。

  他依依不舍地朝花园里看了很久才关上门。他默默地对草坪、树木和花房许诺:“我要回来的!”

  上楼回到床上后,汤姆冷静地分析自己刚才在大厅里看到的一切,这是场梦吗?还有一种可能,是闹鬼了,可能这些都是鬼大厅里的女仆是鬼扮的。晴雨计狐狸和猫头鹰也是鬼变的,还有其他许多东西也都是鬼。大厅里不仅有鬼而且有许多鬼。鬼……汤姆疑惑地伸出手来摸了摸头发,发现自己的头发并没有竖起来。而且,他想起来了,女仆看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冰冷彻骨,毛骨悚然的感觉。

  汤姆自己也不满意这些解释。他突然对这一切厌烦起来,大厅里有无女仆和其他东西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那个花园,那才是真的。他明天要到花园里去,他的手似乎已经摸到树干,鼻子已经闻到草坪四周花坛里的风信子花香。他记得在家里,在圣诞节和新年里,可以闻到妈妈种在花盆里的风信子花香;在暮春时节,可以闻到花坛里风信子的花香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四章 白天

 

  第二天早晨汤姆醒来时,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特别愉快,他后来才想起来,是因为发现了那个花园。大厅里见到的那些东西看来完全不可能存在,但是,他在后门口看到的花园里的景色却历历在目,现在他开始觉得,到那个花园去不象昨天夜里想的那么容易了。姨父姨妈一定会竭力阻止他去花园里玩,要不他们为什么一直瞒着他呢?想到这里,汤姆对姨父姨妈很不满意,决定当场戳穿他们。不过得十分谨慎,假装问一些天真的问题,用婉转的办法,让他们知道自己想上花园去玩。

  吃早饭时,汤姆开始执行计划。

  “你们说,撒谎对不对?”汤姆对姨父姨妈说。

  “当然不对,汤姆,”姨妈大声回答说,“撒谎都是错的!”

  “我是说,你们是否认为有些时候撒谎是对的?”

  “撒谎还有对的时候?阿伦姨父在讨论问题时喜欢反问,他把手里的报纸叠好,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猜你是指那些通常被称为无恶意的谎言,是不是?”

  “不完全是这样,”汤姆说,“我是说,有一个人不知道他喜爱的东西在什么地方,因为别人不告诉他。别人居然对他说根本没有那个东西,目的是不想让他使用这个东西,免得麻烦。”

  格温姨妈听了摸不着头脑,问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某些人不愿意让另一些人知道也不愿意让他们使用呢?”

  “是另一个人,而不是另一些人”汤姆纠正她说。“那件东西嘛,那是……”

  “热水瓶?”格温姨妈猜道。

  “不是。”汤姆想找出一个介于热水瓶和花园之间的东西,

  “更象一张很大的户外用长沙发。”

  “我好象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东西哩!格温姨妈说,“很大的户外用长沙发?”

  “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关系不大,格温,”阿伦姨父有点不耐烦了。“如果我听明白了汤姆的意思的话,他的问题是某个人或某些人为了自己的方便而撒谎,损害了另一个人或另一些人的利益。是不是这个意思,汤姆?”

  “是的,”汤姆说,“我在想,你们是否认为这类谎话可能是正确的。我只是想想而已。”

  “在各种谎话中,”阿伦姨父说。“你指的那种谎话当然是最不正确的,显然是完全错误的。”他严肃地看着汤姆。“汤姆,你竟然怀疑这一点,使我很惊讶。”说完他收拾一下报纸和邮件就上班去了。

  “别介意,汤姆。”格温姨妈说,“阿伦姨父是非观念很强,他自己也这么说。我相信等你长大了,你也会这样是非分明的。”

  “我现在对是非很分明,”汤姆生气地说。“是有些人不分明。”

  除了阿伦姨父之外,汤姆不想去顶撞格温姨妈,那样做未免气量太小。但是,宽宏大量的想法往往会因为受了一点委屈而被抛之九霄云外。汤姆现在心里就很委屈:他明明是对的,却被说成是错的,而那些批评他的人正好是做了错事的人。

  汤姆帮姨妈收拾完桌子,跟她走到厨房的水池边,他沉着睑,慢慢地擦着盘子。

  “格温姨妈!”

  “汤姆,什么事?”

  “谢谢你在我来之前就在我的卧室里放了鲜花。”

  “汤姆,亲爱的,没想到你还注意到了。”

  “花是买来的吗?”

  “是的,不过要不了多少钱。”

  “要是能从自己的花园里采来那就方便多了。”

  “是啊,可是这座公寓楼没有花园。”

  “真没有吗?”

  “汤姆,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太可惜了!要是在屋后有一个花园,里面有一块草坪,有树木,花草,花房,那该多好啊!是吗,姨妈?”

  “汤姆,要是我们长着一对翅膀,能自由飞翔,不是更好吗?”

  “格温姨妈,要是你现在就下楼走出大楼的后门,到花坛旁摘一些风信子花,你觉得怎么样?格温姨妈你说呢?”

  汤姆差不多把他所了解的有关花园的情况全都告诉了格温姨妈,还顶撞她了。

  可是,格温姨妈既没有惊慌失措,也不羞愧。而是哈哈大笑起来。她说:“不说别的,汤姆,如果你现在能在户外任何地方摘一朵风信子花回来,那我真要大吃一惊了。”

  “真的?”

  “现在这个季节风信子在户外已不开花了。现在是夏天,风信子开花的季节已经过了。看你胡思乱想到了什么程度!”

  “就是现在这季节,我在户外看……见风信子开……开花了。汤姆慌了,结结巴巴地说。

  “不会的,汤姆。风信子开花的季节早就过去了。”

  汤姆放下未擦干的盘子和餐具说:“格温姨妈,我可以下楼去一下吗?”

  “去干什么,汤姆?”

  “下去走走,不会干坏事的。”

  “现在别下去,巴塞洛缪太太总是每天上午这个时候下楼给大座钟上发条的。”

  姨妈不让他下楼,反而使他更急着要下楼。汤姆暗自思忖:她又在找借口阻止我去花园了。汤姆还老担着心事,倒不是怕撞见巴塞洛缪太太,而是怕昨夜看到的花园不见了。

  汤姆三步并作两步从楼上跑下来,还说昨夜看见风信子花,那向后卷的花瓣和沁人肺腑的芳香。这些都是自己昨夜亲眼见到的,现在也一定能看到。只要打好后门,就可以再次看到整个花园的景致了。

  他走到后门口,转动把手,发现门锁上了。他象昨天在里那样找到了插销。可是插销并没有插上。插销周围毛毛路路,长满了铁绣,不象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汤姆想转动一下插销,摇销毫无动静,它已经锈死好多年了。现在装在门上的是一把人们常用的圆筒锁。汤姆转动锁柄,正要开门又犹豫起来。他心里很紧张,好象嗓子里哽了一块东西。也许他应该上楼躺在床上,觉得头有点晕,身上发冷。

  汤姆突然对自己发起火来,大声责备自己:“别傻了!我告诉你花园就在那儿!还在老地方!”他猛地一下把门推开,早晨的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

  后院不大,地上铺着石砖,周围有一圈木栅栏,有一个出口。通向马路院子里有五个垃圾箱,旁边停着一辆旧汽车。从汽车下面伸出两条穿着长裤的大腿。一团报纸在院子里被风吹得滚来滚去。院子里散发着阳光烘烤石头和金属的气味,还夹杂着新漆在木栅栏上的油漆味。

  那个趴在车下的人听见开门的声音就钻了出来。那人长着短短的姜黄胡子。

  “喂!”他喊住汤姆,“你是谁?”

  汤姆没有回答。那人又接着说道: “哦,我知道了你是住在二楼临街的那一家——基特森家的孩子。怎么样,在这里有点闷得慌吧?”

  “是的。”汤姆说,“你是住在底层靠院子的那一家吗?”

  “对哇!”姜黄胡子答道。他好奇地打量着汤姆,觉得这孩子说话的声音有点特别。

  “你家有一个女仆给你们生火吗?”

  “什么?”

  “你们没有——也没有花园?”

  汤姆站在门口,说着说着眼泪扑簌扑簌掉了下来,姜黄胡子被弄糊涂了。

  “哎,怎么回事?”

  “别管我!”汤姆转过身,急匆匆地朝楼里走去。

  “等一等!别走!”姜黄胡子话音中带有几分命令的口气。

  “听着,”汤姆停住脚,忍住了孤独的眼泪。

  “是的,我没有花园。” 那人轻轻说道。

  沉静中,他们听见楼里大座钟的滴答声和有人拖沓着步子下楼的声音。

  “巴塞洛缪太太下楼给她的宝贝座钟上发条来了。”姜黄胡子悄悄说,“你可别撞见她。这幢楼从来没有小孩,也许她不喜欢孩子。”

  汤姆躲在门后,用一条手臂遮住脸生怕别人看见他的泪水。可是他又慢慢地睁大眼睛,从手臂上偷偷望出去。

  蹒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巴塞洛缪太太的身影出现了。她老态龙钟,身材矮小,驼背,穿着一身黑衣服。

  巴塞洛缪太太走到大座钟旁,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把钥匙,用它打开了大座钟钟摆盒子的门。她从盒子里面拿出一个擦得很亮的小东西,样子有点象玩具汽车的摇手柄。她把手伸进盒子上部,可能揿了一下座钟玻璃门的门栓,门一下子就开了。她把那个很小的摇手柄插进座钟钟面右边的一个小孔里转呀,转呀,座钟发出轻轻的兹兹声。她上完右边的发条又上左边的。上完发条,她关上钟门,把上发条的钥匙放回到钟摆的盒子,再把盒子锁上然后就慢吞吞地上楼,渐渐她的脚步声消失了。

  汤姆在看巴塞洛缪太太给钟上发条的时候,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他开始想花园的事。的确,今天上午花园不见了,但是,昨天夜里看见花园是千真万确的,里面有风信子和各种花草。他又回到后院仔细观察了外面的环境,努力寻找昨夜的花园和今天的后院之间的联系在后院栅栏的外边,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花园,属于隔壁一幢幢红砖小洋房的。有一家的花园里种着一棵老紫杉树。这棵树当年一定修剪过。

  汤姆带着某种希望久久地望着这棵紫杉。

  “你又怎么啦?”黄胡子说。

  “没什么,”汤姆回答说,“谢谢你告诉我巴塞洛缪太太下楼的事。再见!”

  汤姆若有所思地慢慢走回大厅。那棵树也许跟昨夜的花园有关系,可是它是在人家的花园里。进不去这座楼房当然也跟昨夜的花园有关系,但楼房是不会说话的,不会告诉他任何情况。他刚转弯要上楼,听见了大座钟的滴答声,他猛地想起:大座钟跟花园也有关系。

  他转身走到大座钟旁,开始仔细研究起来。座钟的外壳很普通,钟面上有十二个数字。但上面的图画引起了汤姆的注意,觉得它很特别,也很有意思。在钟面上边的半圆形木框上,画着一个男人样的怪物,长着巨大的翅膀,身上缠着白色丝绸,圆圆的脸上涂着金色,两只脚也是金色的。一左一右地叉开着。一只脚踩在一块草地上,另一只脚踩在海里,脚边还画了鱼和海藻。一只手里拿了一本打开着的书。

  钟上的图画究竟是什么意思。汤姆搞不清楚。因此,他的思想又转到后院栅栏外的那棵紫杉树上去了。他自言自语道:“看来那个栅栏很容易爬过去。”

  这一天汤姆一直在酝酿自己的计划。他给彼得写了一封信 ——这是他写的一系列重要报告的第一部分。他尽量详细地向彼得描述了昨夜发生的事情,还告诉彼得今夜的打算。他想问过栅栏到邻居的花园里去看那棵紫杉树,他想这一定是昨夜花园里看见的许多树中的一棵,他要好好看一看那棵树,还要爬上去,一定要找到线索。

  汤姆写完信,在信纸上端写了“阅后销毁”几个字。从现在起,汤姆在所有给彼得的信上都写了这四个字,只有那张伊利大教堂尖塔的明信片没写,所以没有销毁。

  这天晚上。汤姆跟往常一样按时上床。他十分注意四周的动静怎么搞的,今晚姨父姨妈老不上床睡觉。

  汤姆有两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来突然惊醒,他起来走到门口向外张望,旁边卧室门下面还是有灯光透出来。

  他第三次起来时,发现灯光已经熄灭。为了保险,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象上次那样,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来到楼下大厅里。他听见大座钟开始敲起来,估计是半夜十二点了。

  “但愿月亮已经升得高高的了”汤姆心里暗暗祈祷着,“我需要月光照明才能穿过后院。要是在黑暗中被垃圾箱汽车什么的绊倒,发出声音,那就糟糕了。”

  他走到后门口正摸锁的把手时大座钟敲了第十三下。他摸来摸去摸不到把手,白天见到的圆筒锁已经不见了。

  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就摸插销,发现门插销是插上的。他心想:我现在明白了,明白了!他用激动得发抖的手去拉插销,插销上过油,非常滑润。

  大座钟不停地敲着,楼上阿伦·基特森被吵醒了,他翻了一个身,弓起背,气呼呼地说:“真是乱弹琴,现在是十二点,那个鬼钟敲个什么呀!”

  他的妻子没有回答。

  “真见鬼,敲个没完,把巴塞洛缪太太吵醒才好哩!”

  阿伦·基特森这时要是能看见巴塞洛缪太太,一定会感到失望的。她正安然地躺在床上,床边一个盛水的玻璃杯里,泡着她的一副假牙,在月光下仿佛是一张正在怪笑的嘴巴。但是她那干瘪的嘴巴却微微向上翘着,她正在甜美的梦里微笑。她正梦见自己的童年时代。

  大座钟还在敲着,好象它已经忘记是什么时间了。汤姆兴高采烈地拉开了门上的插销,转动门把手,打开了后门,走进他的花园,他知道,花园正等着他哩!

第五章 露水上的脚印

 

  在黑夜和白天交替的一段时间里大地沉睡一切是那么的宁静。只有在黎明前起床的人才能看到这种情景夜间乘火车的旅客裹着大衣或毛毡酣睡后,当他拉开车厢的窗帘向外眺望时会发现窗外宁静的大地向后疾驰而过大地上的树木、草丛和其他植物纹丝不动,连气也不喘地沉睡着。

  汤姆走进花园时,正是拂晓之前,此刻万籁俱寂,大地灰蒙蒙的一片。他是在半夜十二点下楼经过大厅到通向花园的后门口的,可是他开门走进花园一看,时间却晚得多了。整个夜里,不论是在皎洁的月光下还是在夜幕的笼罩中,花园始终是醒着的,然而,它在站了一夜岗之后,此刻却打起瞌睡来了。绿色的花园在露水覆盖下呈出灰白色。的确,在太阳升起之前,花园里万紫千红的花朵都不见了,空气也静止不动了。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也都蜷缩在一起。一只鸟儿开始啭鸣,在草坪一角,一棵高大的冷杉树上,一堆奇形怪状的羽毛脱离了树梢,仿佛立即要掉到地上,忽然那包羽毛腾空而起,伸出两只翅膀,飞到远处一棵树上去了,原来是只猫头鹰。它那衣冠不整、迷迷糊糊的样子告诉人们它一夜没有睡觉。

  汤姆踮着脚尖,在花园四周闲逛开始时,他漫步在花园外圈两边长着黄杨树的碎石路上,想调查一下花园有多大。没多久,他就不耐烦了。信步走上了一条岔路,岔路两边的紫杉和榛子树交臂拥抱,组成了拱形的树荫。树荫的尽头是一个灰绿色发亮的三角形,看来是一个开阔地带。汤姆脚下是去年积存的树叶,现在已经腐烂变软。他轻手轻脚向前走去。他注意到右边紫杉树的空隙中,时而出现比紫杉树叶子浅的颜色,随着他往前走,一暗一亮,一暗一亮,一暗……。他发现那个浅颜色是一座房子的后墙,自己正站在一行紫杉树的后面,紫杉树的对面是那座楼房,中间隔着一个草坪。

  汤姆走到岔路的尽头,看到一块芦笋地,后来他知道那是厨房的菜园。在一块块象坟一样隆起的芦笋地旁边,是一个黑乎乎的长方形东西,原来是一个池塘。在池塘的一头,是一幢八角形的别墅,正好俯视池塘,它的底层是拱廊,石头台阶通向别墅的大门。此刻,别墅同花园里其他东西一样站在那里睡着了。

  过了池塘和别墅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小径的另一边是杂草丛生的荒地,再往前去就是灌木丛篱笆了。

  汤姆注意到,花园三面是墙,其中一面是大楼本身的后墙。花园的南面是一堵很高的砖石墙,另一面的墙很矮,完全可以爬过去。不过,最容易通过的还是那条灌木篱笆。汤姆进了花园不久就很想知道花园外面是什么样子。他瞪大眼睛沿着篱笆寻找可以钻出去的空隙,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口子,用手拉开能够钻过去就行了。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很窄的口子。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口子不是直接通向花园外边,而是通到篱笆的中间。在篱笆的中间是一条小通道。约一尺宽,三尺高。汤姆沿着小道匍匐前进他爬到小道的尽头,发现又有一个口子,比刚才那个大。

  他钻出口子一看,是一片牧场。牧场上有几头奶牛。有的还在睡觉,有一头刚醒,正伸直后腿打算站起来;还有一头已经开始在吃草。这头牛看见汤姆突然出现在面前,就停止吃草,目不转睛地瞅着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牛嘴的两边挂着干草,一长溜口水从嘴角淌下来,在黎明前的微风中轻轻地晃动着。

  在牧场的另一头,草丛中伸出了一只灰长的鹅脖子。汤姆看见它的头偏向一边,一只眼睛盯住篱笆口子,注视着里面的动向。这是头公鹅,不过汤姆不会识别。过了一会儿,那只公鹅的妻子在它身边也都伸出了白脖子朝汤姆这边看。然后公鹅伸长脖子,挺起胸脯张开漂亮的双翅,上下拍打着,翅膀上的一根根羽毛竖了起来。其他几头鹅也一个个跟着张开了翅膀,迎接新的一天的来临。

  汤姆感到时间过得很快,不禁焦急起来。他又从原路爬回花园。他开始注意周围的环境花园里的小道、曲径、林荫道以及花草树木。在草坪的一角,有一棵冷杉。高耸在其他树木之上,它的周围缠着长春藤,树枝从长春藤中伸出来活象裹着披巾的孩子出的双臂。高大的南墙有一半被爬山虎覆盖了,墙上有一个日规,日规的顶上是一个石制的光芒四射的太阳,太阳的下半部埋在卷曲的云彩里,汤姆觉得有点象爸爸涂上刮胡膏的下巴。日规的一边是金银花拱廊,下面是一道门。汤姆本想开门看一看,但是一看到日规,尽管太阳还没照射到日规上,他就想起时间不早了,不得不匆匆离开。

  经过花房时,汤姆只不过从玻璃窗向里张望了一下,里面有各种植物;还有一只盛水的玻璃缸,缸里有一样东西在一闪一闪,也许是一条金鱼醒来了。他在花房旁的黄瓜架周围走了一圈,不到一分钟,就匆匆忙忙走过鸽房,扇形尾巴的鸽子正在砖地上踱方步。

  汤姆走进芦笋地旁的厨房菜园,在果树、草莓和豆架之间穿来穿去,在一个防鸟铁丝网笼罩下。是木莓鹅莓和无籽小葡萄。在邻近鹅莓的地方,还种着一排大黄。每一丛大黄上面都反扣着一只旧木桶或水罐,上面带着一块麻布片。在一只木桶的板缝里夹着一块白色的东西,原来是一张纸条。纸条是叠起来的,上面还有用孩子笔迹写的地址——如果可以称作地址的话。纸条上写着:“致仙女国国王奥伯朗”。汤姆不屑谈论仙女之类的事。所以,他很快就离开了这块大黄畦田。

  汤姆从厨房菜园走出来又到了草坪上。他又看见了草坪四周月牙形花坛上的风信子。一只早起的蜜蜂已经开始在花丛中忙碌起来。风信子使他想到了格温姨妈,但这时他对姨妈已经毫无怨气了。可怜的姨妈,她对这些事一点也不知道,所以不能怪她啊!

  在草坪边上,汤姆突然停了下来。他发现被露水打湿的灰绿色草坪上有两块深绿色印子,仔细一看,原来是脚印,一定有人走到草坪上站了会又走开了。

  那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肯定是在汤姆走进花园之后。他心想:“我到花园来的时候肯定没有脚印,完全确凿。”

  那个人站了多久?为什么站在草坪上?大概他是面对那排紫杉树站着的。想到这里。汤姆心里有点着慌:当他沿着紫杉树往前走,透过树中空隙看见忽隐忽现的楼房时,却有人站在对面草坪上,看着汤姆忽隐忽现的身影。汤姆把目光转向楼房,一个窗户一个窗户的搜索。会不会有人躲在窗后看他?没有,没有人,他不过是在胡思乱想。忽然从花园那边传来了响声。汤姆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这是开门的声音。他立即躲了起来,随后朝发出声响的地方悄悄走去。有人从日规下边那道门走出来,是一个推着独轮车的男人。

  过了一、二分钟,汤姆才恍然大悟,那人一定是一名花匠。他不是在干坏事,只不过是开始他一天的工作,嘴里吹着口哨。汤姆到这时才发现,花园里已充满了各种声音,鸟儿的歌唱声,晨风吹动树叶发出的飒飒声,大地上万物苏醒、生长、呼吸的声音。初升的太阳照耀着整个花园,给万物带来温暖和生命,还吮干了滋润花园的朝露;日规上的铁针终于投下了一道影子,表明现在的时间。白天开始了,汤姆很怕被人抓住,因为白天是不属于自己的。他再次穿过草坪打后门回到楼里,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这还取决于他的房间和床是否还在原地。他看见楼下大厅里的各种摆设跟他昨天夜里看见的一模一样。清晨的阳光把这些东西照得清清楚楚,它们看上去完全是真的。

  由于害怕,他加快了步伐。尽管如此,他走到门口还回头看了看草地上的脚印,脚印依然清晰可见,然而冉冉升起的太阳渐渐使脚印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

  汤姆走进楼里,关上后门,插上插销。这时周围一片漆黑,但可以听见大座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他可以根据钟声识别方向。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找放雨伞的架子不知怎的,摸来摸去摸不到。于是他朝挂晴雨计的地方摸去,墙壁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这时他才发觉,四周空荡荡,所有的摆设都没有了,唯有大座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不管什么时候,它总在那里。

  大厅里一切都是老样子,汤姆已经安全回到了自己的天地,楼上房间的床仍在等他回去。现在他心里倒不怕了,可是良心受到了谴责。大座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提醒他,钟面上没有十三点,这不能成为他下床的借口,而且也不能说他反正只出去了几分钟就可以原谅自己。他不敢想自己在花园里呆了多长时间,因为他是黎明前去的,太阳升起时才回来。

  他上楼回到屋里径直朝厨房走去,想看看几点钟了,厨房里有一只小钟,样子虽然难看,走得倒很准。

  他摸到厨房里的火柴,划了一根。用手挡住光,因为他不想开灯,怕把姨父姨妈吵醒了。他把燃着的火柴伸到钟边,时针指着十二点多。

  十二点多!

  汤姆眼睛怔怔地盯着钟,火柴快烧到指头了,他不得不甩掉。他迷惑不解,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没有违背给姨父许下的诺言。

  汤姆踮着脚尖回到床上唯恐发出声音把刚入睡的姨夫姨妈吵醒。

  阿伦·基特森在几分钟之前还在喃喃自语:“现在一点钟,大座钟也象刚才敲十二点那样没完没了,那我就上楼去叫醒巴塞洛缪太太,告诉她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她别以为我怕她!”

第六章 穿过木门

 

  现在汤姆每天夜里都悄悄地溜到花园里去。最初,他总担心花园不见了。有一次,他的手已经抓住了门把手,又缩了回去,生怕打开门后看不到花园,还不如不着。可是那天夜里,他又不由自主地去开门,门一开,花园还在那里,它没有使汤姆失望。

  他看到了花园在不同时间,不同季节里的景色。最美好的季节是阳光明媚的夏天。初夏时节,草坪的月牙形花坛里风信子花还开着,圆形的花坛里种着罗香兰。渐渐风信子凋谢了,罗香兰被拔掉了。取而代之的是紫罗兰和紫菀。花房旁边有一排修剪得十分整齐的灌木丛,中间有一个空隙,好似被一张大嘴巴咬掉了一大块,在这个空隙上,摆满了盛开天竺葵的花盆。在通往日规那条路的两旁,开着鲜红的罂粟花和各种玫瑰在夏天的黄昏,樱草开的花象一个个小月亮。夏末,靠墙边梨树上的梨一个个包上了薄纱口袋,防止虫咬。

  汤姆毕竟不是花匠,他和彼得对花园最感兴趣的是爬树。他永远不会忘记在花园里爬的第一棵树,那是草坪旁边的一棵紫杉。他过去从来没有爬过紫杉树,自从爬了紫杉后,他认为紫杉树最容易爬。紫杉的树枝低得接近地面伸手就能抓到,树干上节疤和裂缝很多。汤姆踩在树干的一个节疤上,双手抓住上面的树枝往上一纵身,双臂用力一按,腿和脚就悬空了,再一撑,往前一倾转过身子,就坐在离地有一人高的树枝上了。

  再往上爬就比较容易了,而且非常有意思。有时是贴着主干,有时是抓着伸向四面八方的枝干向上攀登。汤姆很喜欢摸主干那干燥的树皮。有些地方树皮脱落了,磨出深红的颜色,仿佛棕色的树皮下面也是有血有肉的。

  汤姆慢慢地越攀越高,到达树顶之后,从树叶中钻出头来,顿时感到心旷神怡。头顶上面是蔚蓝的天空和金色的阳光,周围是一丛丛绿色的树叶。这时,他已经爬到和南墙一样高的地方了。

  汤姆坐在紫杉树上,对面是那座楼房,中间隔着一块草坪,他坐的地方和二楼的窗子差不多高。二楼一个房间里的声音吸引了他。他发现那屋里有一个人正是他那天在楼下大厅里遇见的女仆,她正在打扫卧室。她走到窗口,打开玻璃窗,抖掉鸡毛掸帚的灰尘。她偶而朝紫杉树这边瞅一眼,汤姆向她招呼,她毫无反应。

  女仆离开窗口,走到房间的另一头,继续打扫。她没有把窗户关上,所以汤姆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卧室里除女仆外还有一个人她站在离窗比较远的地方,背对着墙,面对着窗子。显然,女仆一面工作,一面在和她说话。汤姆可以隐约听见她们俩交谈的声音,可是看不清另一个人的脸。只看见她那停立不动的白色身影和脸部的轮廓。她的脸老是对着汤姆这个方向,汤姆被看得很不好意思,慢慢低下头来,最后干脆把头埋进树叶里。汤姆后来在花园里见到了更多的人。他悄悄接近他们。他想起上次在大厅里碰见女仆,女仆还看不见他,所以更大胆了。

  汤姆现在知道来花园里的人比他原先知道的要多,因为他经常感觉有人刚走开,还有人躲在花园某个地方注视着他的行动。这使汤姆很不自在,他只好努力想出种种道理来说服自己,打消这种疑虑。尽管别人似乎不知道他的存在,他看见别人时,心里就踏实多了。他见到的人有:女仆、花匠和一位身穿窸窣作响的紫绸长裙,面容严峻的妇女。有一次,汤姆在花园的一角出乎意料地碰见了她,她却似乎完全没有看见汤姆。

  看得见……看不见……即使花园里所有的人都看不见汤姆,但至少有些动物是看得见他的。究竟它们能否看得很清楚,汤姆就不知道了。鸟儿有时抬头看他,他一走进,它们就飞跑了。

  在这座花园里,他的身体是否还有重量?最初汤姆以为没有,因为爬紫杉树时,他惊奇地发现身子压在树枝上时,树枝丝毫没弯曲,而且连一根小树枝都没有折断。后来,他又发现,花园里的任何一扇门,用一般的办法,推或拉都打不开。不管是花房的门,还是花房后面锅炉房的门,或是日规旁边南墙上的门,他都推不开,这使他非常沮丧。

  所有的门都对汤姆关闭着,汤姆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后来,他想出了一个简单的办法:花匠经常出入花房锅炉房和南门,只要紧跟在花匠后面就可以走进他想去的地方。

  汤姆的第一个目标是南门。看来进南门最容易,因为花匠老是拿着工具出入南门。大概在南门外有一个工具棚。可是花匠出入南门时动作十分迅速,一出门就把门关上了,汤姆根本来不及跟在他后边钻进去。汤姆寻思着:花匠推独轮车出入时,动作就会慢一些。所以。他决定耐心等待这一时机的到来。但是花匠推着车开门时先伸出一条手臂把门拉开迅速推车进入,接着用脚尖一勾,砰—声门又关上了,汤姆仍然被关在门外。

  汤姆看着挡住他的门发愁。他在绝望中又一次去揿门锁。锁跟过去一样,拉不开。他的手指好象是纸做的,没有份量。

  汤姆发怒了,紧皱眉头,把全身力气压在门锁上,看有没有用。果然发生了奇迹:他的手指插进锁里,锁好象变成了面团,再一用劲,手从上往下穿过了铁锁回到身边。

  他低头仔细瞧了瞧那只了不起的右手,用左手轻轻抚摸它,怕被压断或压伤了。可是右手完好无损,和过去一模一样。他又看了看门上的锁,锁也和其他地方的一模一样。

  汤姆脑子里闪现出一个想法: 这扇门大概跟锁一样, 只要用足力气, 也许可以挤进去。于是, 他侧过身来,用肩膀臀部和脚后跟,一起使劲顶门。

  开始时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就用更大的力气去顶,慢慢地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起初以为是自己身体发麻,后来才发现不是身体发麻。

  “我进去了!”汤姆喘着气,心里又惊又喜。

  在墙的另—边花匠卸完了一车杂草,把独轮车停在装花盆的小屋前,坐在车把上吃午饭。如果他能够看见汤姆的话,他会看到一个非常奇怪的景象:一个瘦小的男孩从肩膀到脚的那部分身体正穿过紧闭着的坚固的木门。开始时整个身子都在往里移动后来。上半身好象停住不动了。脚先伸了进去接着是腿,然后一条手臂先伸进去,另一条手臂也伸进去了。最后,全身除了头以外都穿过了门。

  原来汤姆的身子进去后又胆怯起来。为了穿过这道门,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的感觉。这时,还没进门的头自言自语地说:“我休息一会!其实,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是心情紧张,犹豫不决。他的肚子进去的时候已经感到很不舒服,要是头——还有眼睛和耳朵也穿进去会怎么样呢?另一方面,他脑子里还出现了一个更可怕的想法:要是他象一个失去蒸汽压力的火车头,一旦停住了就失去了冲劲和力量,会产生什么结果呢?要是那样,他就进退两难了。也许他会象现在这样,脖子卡在门里,永远动弹不了,假如这时正好有人走过来的话。

  更糟的是,假如他们看得见汤姆,又会发生什么事呢?他们会看见他的屁股撅在墙的另一边。他们可以任意嘲弄他,打他的屁股,而他只能挨打,还不了手。

  想到这里,汤姆便横下一条心。他眼睛一闭,咬紧牙关,用力把头往门里挤。忽地一下,汤姆整个身体从头到脚都到了墙的另一边,他头昏眼花,茫然不知所措地站着。当他定下神来,才发现是站在放花盆的小屋和花匠的面前。

  汤姆过去从来没有这样面对面地看过花匠: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脸晒得红红的,长着一双天蓝色的眼睛。目光穿过汤姆直视远方。他正往嘴里塞一大块厚厚的三明治。吃完之后,他闭上眼睛。大声祈祷“感谢我主赐我一切,愿我主保佑我平安无事!”

  花匠的说话口气带有很浓的乡音。汤姆必须仔细听才能听懂他的话。

  花匠睁开眼睛,从身后又摸出一块三明治。汤姆奇怪,难道花匠每吃完一块三明治都要祷告一次吗?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一顿要吃几块三明治。

  花匠继续吃着他的午饭,汤姆转过身环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是一座果园,但人们也在这里养鸡、晒衣服,烧落叶和树枝。果园外面是牧场和树木。从树丛中可以看见鳞次栉比的屋顶,那里一定是一个村落。

  汤姆一面向四周张望,一面注意花匠的行动。花匠吃完午饭就推起手推车,到花园里继续干活。汤姆正好站在他身旁,这次他不想再尝穿过紧闭的木门时那种难受劲了,他想了个好法子。他敏捷地跳上花匠的独轮车,舒舒服服地坐在车上回到了花园。

  很久以后,汤姆才又穿了一次木门。不管怎么说,果园他已经看过了,那地方去一次就够了,至于其他的门,可以等到以后再去。在这段时间里。他翻过花园的一段矮墙,到墙外的树林里周游了一番。在花园的另一面。他从篱笆中爬出去,穿过牧场,但出乎意料地被一条小河挡住了去路。小河水浅清澈,流水潺潺,水里长着碧绿的芦苇和水草。

  那时花园和周围的景物没有异乎寻常的地方,汤姆也没有对自己超自然的能力感到惊慌。但是有些问题一再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为什么天气总是这么好?为什么一年四季和一天里时间变化得那么快?而且,汤姆总觉得有人在监视自己。

  一天夜里,汤姆的恐惧发展到了顶点。他从床上跳下来,跟往常一样大约在午夜时分蹑手蹑脚地来到大厅打开了后门。

  他第一次看到花园里也是黑夜月亮升起来了。乌云不断疾驰而来,遮住了月亮。空中乌云滚滚,地面上却安谧寂静,花园里阒然无声,天气很闷热,比中午时分还热。汤姆解开睡衣的纽扣,敞着胸怀在花园里漫步。

  他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他还没有走到花园的尽头,一大片乌云已把月亮遮住。接着是一道闪电,把天空从上到下劈作两半,霎时间响起了雷声。

  汤姆急忙回楼,他刚走到后门口,狂风大作,大雨倾盆,气温骤然下降,仿佛空中的妖魔鬼怪一下子全部降临到花园里来骚扰了,闪电一个接着一个树枝在大风中剧烈地摇动。草坪一角那棵象宝塔一样高的冷杉也在风中来回晃动。它那被常春藤缠住的树枝犹如襁褓中的婴儿伸出的手臂在风暴中急剧地舞动着。

  汤姆觉得冷杉晃得越来越厉害了。他自我安慰说。“它不会倒的,大树一般是吹不倒的。”

  老天爷好象猜透了汤姆的心思,风刮得更猛了,一道白色的闪电从天际直向那棵冷杉劈来,接着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雷鸣。耀眼的闪电使汤姆眨了一下眼睛,当他睁开眼睛时,那棵冷杉已变成了一团火徐徐倾倒下来。在大树慢慢倒向一边,最后躺倒在地的时候,狂风似乎也被吓得屏住了呼吸。

  在一片寂静中,汤姆听见有人叫了一声“啊!”喊声是从二楼一个窗口传来的。他心里充满了恐惧。

  汤姆呆呆地站着,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冷杉树已经倒了,它横躺在厨房菜园的芦笋地旁边。它是在黑暗中倒下去的,狂风暴雨又大作起来。

  刚才发生的事使汤姆十分震惊。他回到楼里,关上了后门。大座钟依然安详地滴答滴答地走着,大厅里静悄悄的。汤姆怀疑刚才在室外看到的情景是自己的幻觉。于是他又走回去开了后门向外望去,只见暴风雨仍在继续,闪电已经移往远处。大树的倾倒已经够可怕的了,而楼上凄厉的叫声更令人毛骨悚然。

  第二天夜里发生了一件使汤姆更为惊愕的事。他象往常一样打开了后门,四处张望。

  起初,他觉得花园有点异乎寻常,但说不出所以然来。后来他才明白,奇怪的是,花园竟然跟过去一样,毫无变化,草坪四周的树木依然枝叶相交。常春藤缠绕的冷杉依然高耸入云,安然无恙地屹立着。

第七章 给彼得的报告

 

  “那决不可能,除非时钟倒转。”阿伦姨父心不在焉地回答了汤姆最后的一个问题。

  汤姆正在给彼得写信。

  他用钢笔在信纸的一角先画了一只钟面,随后又在它的四周画了一个长方形框框。这就成了一个大座钟。他画完后转身对阿伦姨父说:“什么时钟?”

  “你说什么,汤姆?”

  “你刚才说,树不可能刮倒了又起来,跟没有刮倒一样,除非时钟倒转。你说的是什么时钟?”

  “噢,不是指某一个具体的钟。”

  汤姆用笔把大座钟涂掉了。

  “汤姆,那不过是一句成语。”姨父接着说,“时钟倒转的意思是回到过去。这是不可能的。过去了的时间是回不来的。”

  姨夫说完之后又继续看他的书。汤姆开始在信纸另一角乱画起来。画了一阵之后他才发现画的是一个肩膀上长着翅膀,两腿叉开的天使,他没想到自己会画出一个天使,不免有些吃惊。他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幅画。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这是绘在大座钟上的,他又把天使涂掉了。

  “ 阿伦姨父,时间是什么东西?”汤姆又问道。

  姨父干脆放下书,姨妈有点紧张,也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儿。

  “汤姆,”姨妈说,“不要老拿一些古里古怪的问题缠你姨父,他工作一天之后已经很累了。”

  “不,格温,孩子问的问题应当回答。我不满的是,汤姆问的问题毫无逻辑,态度不够严肃。你听他第一个问题是:人的身体能否穿过一扇门?他实际想问,怎样才能穿过门!”

  “哦,原来是这样!”姨妈刚才没有仔细听他们的对话,现在听了阿伦的话后松了一口气。她说: “这不是挺合乎情理的嘛!不过这问题简直有点滑稽可笑。”

  阿伦·基特森惊讶地瞧着他的妻子,格温急忙补充了一句: “我是说,我们天天都要穿过门进进出出的。”

  “可是门关上后你就出不去了……还有,汤姆问,有没有隐身人,比如他是不是隐身人。”

  “有,在童话故事里有这种人。”格温姨妈蛮有把握地说。

  汤姆气得直摇头。

  “最后他还问,就是我们刚才谈到的这个问题。”姨父接着说,“树倒了之后是不是还能立起来,这是违反众所周知的自然现象的。”

  “这是梦里看见的!”温姨妈打断了他的话,“这不过是一场奇怪的梦,汤姆,是不是?”

  “不,不是梦!”汤姆急得直嚷,“是真事!”

  “真事?”阿伦姨父拉长了嗓子说,“这么说,是真有这样的树罗!真的发生过这件怪事?那么请告诉我们,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发生的,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汤姆一声不吭。他用钢笔尖在信纸下面戳了一排蓝孔。

  “说啊!”

  “那是一棵仙树!”格温姨妈竭力打圆场,故意开玩笑说,“是魔鬼樵夫砍倒了它,是不是,汤姆?”

  阿伦姨父笑了笑,重新拿起书来,说道:“格温,说来说去我看还是你讲得对。”

  “树是被暴风雨刮倒的。”汤姆的声音哽住了,“是闪电把它击倒的。”他狠狠地盯了一眼姨父。

  格温姨妈注意到了汤姆的目光,她看见阿伦正要开口,就急忙插话说: “汤姆,先把给彼得的信写完。不要再说话了,我们不来打扰你了。”

  于是,汤姆就继续写他的信,他在乱涂的画之间密密麻麻写着。

  “……我刚才写的都是真事,包括那扇门,那棵冷杉,还有别人看不见我的事等等。当然,这些事很离奇。我觉得无所谓。只是别人都看不见我,怪别扭的。比如,花园里来了三个男孩子,他们三人的名字是:休伯特、詹姆斯和埃德加。埃德加和我差不多大,但是我比较喜欢詹姆斯。还有一个小姑娘,老在他们身边转。她年纪很小,名字大概叫哈蒂……”

  阿伦姨父头也不抬地说:“给一个刚出麻疹的病人写信不能写得太长,麻疹病人要特别保护眼睛,不能过分疲劳。”

  “如果汤姆写给彼得的信太长的话,他妈妈肯定会念给他听的。”格温姨妈说。

  汤姆听了吓了一跳,急忙在信纸上方写了“亲启”两个大字,然后把信折成很复杂的图形,在折好的纸面两侧都写上了 “彼得亲启”。匆忙之中他忘了签名,只得再打开信纸。他把信装到信封里,写上地址,在信封的左上角写了“机密”二字。

  他发现姨父一双讥讽的眼睛从书后注视着自己的行动。汤姆故意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他用舌头舔了舔信的封口,封上了信。他在信封背面的封口处画了一只瘦长的猫(他的暗号),代替骑缝图章,防止别人拆封。在猫的下边,汤姆写了:“阅后销毁”。

  阿伦姨父掏出钱包说:“这儿有一张邮票,可以贴在你那封宝贵的信上。”汤姆勉强说了声谢谢。信写完之后,汤姆就没有什么事了,只好老老实实耐心等待睡觉时刻的到来。早上床也没用,反正他不能在姨父和姨妈入睡之前下楼到花园里去。

  这几天,他满脑子想的是花园。他想起刚才的谈话,好危险哪!差一点说出了花园的秘密。幸好姨父姨妈只是讥笑他,不把它当作一回事,要是他们愿意听他说,相信他的话,汤姆就可能会情不自禁地讲出更多关于花园的事,这样就要泄露秘密了。下次他再去花园时,他们就会坚持跟他一起去……

  想到这里,汤姆不禁打了个寒颤。正好姨妈看见了,她问道: “汤姆,你不舒服吗?”

  “没有,姨妈。”

  尽管如此,姨妈还是拿来了体温表,放在汤姆嘴里,说道: “刚才你有点哆嗦,好象感冒了。”

  汤姆摇了摇头。

  “但愿不是麻疹,汤姆。要是真的出了麻疹,再呆十天就不够了,得多呆好几个星期。”她从汤姆嘴里取出体温表,拿到灯下看。

  “只有十天了?”汤姆重复着姨妈的话。

  “我知道你一定盼着回家了,”格温姨妈难过地说,她多么希望汤姆多呆些日子啊。阿伦姨父什么也没说。

  只有十天了!去花园的时间只有十天了!

  “我可能发烧了,是得了麻疹,”汤姆说道。他暗暗盘算着,即使出麻疹,每天夜里还是可以下楼去花园里玩的,可以利用生病多玩几个星期。

  “我总是看不清体温表的水银柱,”格温姨妈把体温表拿在手上转来转去,最后终于看清楚了。“汤姆你没有发烧,没出麻疹。这下高兴了吧,很快要回家了。”

  “可是……”

  “可是什么,汤姆?”

  汤姆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现在不想回家了。他非常想留在这儿,可以到花园里去玩。他自己的家似乎变得十分遥远,渺茫,连彼得也似乎变得远不可及,他只能和彼得通信,不能一起玩。现在他身边的男孩子是:休伯特、詹姆斯和埃德加,尤其是詹姆斯,他更熟悉。还有那个小姑娘,但她只不过是个小娃娃,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叫哈蒂……

第八章 三个堂兄弟

 

  汤姆在花园里见到的三个男孩子当中休伯特年纪最大。其实,汤姆在给彼得的信上不应该称他为“男孩”,因为他已经是个小伙子了。他的嘴唇上面,已经开始长出稀疏的黑胡子,有时候他还得意地摸两下,唯恐胡子突然不见了似的。他的个子已经跟成年人一样高,但是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

  詹姆斯和埃德加都比汤姆大。詹姆斯的声音比较轻,喉音很重,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声音会突然走了音,弄得他自已也很难为情,常常失声叫起来,脸涨得通红,猛地停住不吭声了,就是在自己兄弟面前也是如此。

  最小的是埃德加,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是褐色的。两只眼珠骨溜溜地转来转去,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说话很快,声音很尖。尽管埃德加的年龄和汤姆最相近,但是在三个男孩子中,汤姆最不喜欢他。

  一天,他们三人从家里出来走到花园里,这时汤姆已经在花园里了。他们三人后边跟着一个小姑娘,身上穿着带荷叶花边的蓝围裙,长发一直披到肩上。用“跟屁虫”三个字来形容她再拾当不过了。她老跟在三个男孩后面,为了看到他们的脸,听到他们的说话,她在他们周围转来转去,惹人讨厌。三个男孩正在讨论今晚用气枪打老鼠的事:磨坊老板请他们去打老鼠,当然是在天黑之后,伯蒂·科德林要参加,也许小巴蒂也会来。他们要带上防风灯和气枪。遗憾的是。他们三个人只有一支枪,要是每人有一支该多好!

  汤姆躲在附近的小树林里,听得津津有味。

  那小姑娘在他们身旁转来转去。休伯特突然说:“我们跑吧,把哈蒂甩掉!”说完他就飞快地跑开了。

  詹姆斯也笑着猛地从哈蒂身边跑开,埃德加也跟着拔腿跑开了。

  哈蒂好似对这种做法已经习以为常,早已迈着急促的小步追赶起来。埃德加转了一个弯,然后弯下腰来,把他手里夹榛子的钳子朝她面前一扔,没有打着哈蒂,他只不过想吓唬她一下。

  哈蒂一绊,向前摔倒在草地上,大哭起来。

  詹姆斯听见哭声就跑回来,把哈蒂扶起来,轻轻地推着她说: “你呀!真笨!总是笨手笨脚的!”

  汤姆在一旁有点替哈蒂抱不平,假如有人突然在你脚下扔了东西,把你绊倒了,怎么能怪你呢?

  “婶婶知道了又要骂我了!”哈蒂指着围裙上被草弄脏的绿色斑迹哭着。

  詹姆斯用手拍了几下,没有拍下来,就不耐心了,说:谁叫你摔倒的!走路得看着脚下!我也没办法,我不管了!”说着一溜烟跑进树丛追其他两个男孩去了。

  哈蒂跟在后面,似哭非哭地呜咽着,跑到树丛和花园小径上去找他们。她不断东张西望,很快就不哭了,把头歪在一边注意地倾听着。汤姆看出来她找他们已经相当有经验,看来过去他们是经常玩这个游戏的。

  汤姆决定跟在她后面瞧个究竟。

  她在池塘旁边遇见了花匠,便问道: “亚伯,请你告诉我。你看到休伯特和詹姆斯哥哥了吗?我不想找埃德加哥哥。”

  “他们没上这边来,哈蒂小姐。他们又和你玩捉迷藏了,是吗?”

  “他们只愿意和我玩这个游戏。”

  “这次你为什么不让他们来找你呢?”

  “那不行,我跑得没有他们快。”

  “他们可以让你先跑。”

  她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嗨,要是他们真的让我先跑,我躲好了,他们就很难找到我。我躲得比他们好。”她在花匠面前一蹦一跳,开始吹嘘起来。“我知道的秘密地方比他们好,我知道好多好多秘密地方!而且我躲着不会出声,不象他们那样。我一点也不出声,谁也不会知道我在花园里。”

  “你现在可以躲给我看吗?”花匠装出很佩服的样子,汤姆认为他是想讨好哈蒂。

  “我躲的地方谁也看不见,而我能看得见每一个人。”哈蒂越说越得意。

  忽然在她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了“咕——咕——”的声音。哈蒂和汤姆都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原来是埃德加露了一下头,逗哈蒂来追他们。

  尽管哈蒂说过不想找埃德加,现在她却马上朝他躲的方向跑去。几乎就在这时,另外两个男孩也露面了。他们穿过草坪回头向家里跑去。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在哈蒂之前跑到家里。汤姆担心他自己,还有那个可怜的小哈蒂,追不上他们。詹姆斯是三个人中跑在最后的一个。汤姆比较喜欢他,他觉得爬树或玩其他游戏时,找詹姆斯这种孩子作伴不错。况且这天晚上,詹姆斯还要去打老鼠呢!

  “喂!”汤姆叫了一声,从树林里走出来,矫健地向前飞跑。

  “喂!詹姆斯!”这是汤姆第一次在花园里大声喊叫。好几只小鸟听到这个声音都惊飞了。可是汤姆那么大声喊叫,詹姆斯却毫无反应。汤姆追上去,拦住他的路又叫了一声,詹姆斯既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讲话。詹姆斯噔噔噔走上了台阶,消失在楼里。三个人都走掉了。

  汤姆大为扫兴。其他人,如女仆、面色严峻的妇女、花匠和那个小姑娘,甚至包括休伯特和埃德加看不见他,汤姆都不在乎。可是詹姆斯也看不见他,他很伤心,他很想结识詹姆斯,以后可以结伴去冒险。

  汤姆很不甘心,他放慢了速度跟着进楼里。他过去也这么进过楼,当然是在花园里玩够了之后回楼到基特森家里睡觉。可是这一次,他故意没有关后门,因为他凭经验知道,只要一关门,楼里就恢复原状。他这回想去另一座楼,有花园的那座楼。所以,他让后门敞开着,进了大厅,他走到放雨伞的木头架子和晴雨计旁边,然后朝大理石架子和摆着各种鸟兽标本的玻璃盒子走去。他屏住呼吸,心想这次也许能走进那座午夜才出现的楼房,探索里面的秘密。

  汤姆在大厅里走得很快,他想上楼去。因为他听见楼上有男孩子的笑声,他走得很快,但大厅里各种摆设消失得更快。他还没有走到大厅中央,除去大座钟之外,其他东西都不见了。等他走到大厅中央看旁边的楼梯时,发现楼梯上的地毯没有了,变得和白天姨父姨妈和其他人走的楼梯一模一样。他从这个楼梯上去只可能回到自己的床上。

  “真倒霉!”汤姆骂了一声。他扭头又向后门走去,从后门看出去花园还是老样子。他跨出门槛,回头看了着楼里,那些东西又回来了,有架子、晴雨计、玻璃盒子、放雨伞的架子、锣、敲锣用的槌子等,当然,大座钟始终在那儿。

  汤姆很恼火,但他决心不让这事影响自己在花园里玩的兴致。他干脆不去想詹姆斯和其他人,而且把哈蒂那小姑娘也忘了。哈蒂没有跟在她堂哥后面穿过草坪回楼。不知为什么,她决定不追他们了。汤姆也没去想她这时躲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第九章 哈蒂

 

  汤姆很少在花园里见到那三个男孩子。他们不是带着气枪出来玩,就是到花园里来摘水果吃。汤姆第二次看见他们正好是他们出来摘苹果吃。他们懒懒散散地走出楼里,后面跟着一条狗,漫无目的地走上了旁边的一条小道,来到厨房的菜园子,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围住了一棵早熟的苹果树。

  “他们只是不许我们摘苹果,”休伯特说,“来吧,小伙子们,来摇苹果树,把苹果摇下来。”

  休伯特和詹姆斯抓住树千来回摇起来。一个苹果掉在地上,接着又掉下了几个。

  埃德加从地上把苹果捡起来。忽然,他停了下来,锐利的目光射向旁边的灌木丛,喊道:“有奸细!”

  果然在灌木丛中有一个孩子,是哈蒂。反正躲不住了,她就走了出来。

  “请给我一个苹果吧!”她恳求道。

  “要不你就去告密,是不是?”埃德加嚷嚷说,“你是个奸细,密探!”

  “哎,给她一个吧,她不会说我们坏话的!”詹姆斯说。他看埃德加不肯,就扔了一个给哈蒂,哈蒂用围裙兜住了苹果。“哈蒂,你可别象上次那样把苹果核吐在地上,要不大家都得倒霉。”

  哈蒂点点头。她一边啃着苹果,一边走近他们。三个男孩每人手中都有一个苹果,他们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当他们离开时,不住地用脚把地上的足迹擦掉。走了几步之后他们又停下来把苹果吃完。这时他们已经离汤姆很近了,只是背对着他。那条狗在他们身边转来转去,不停地嗅着,它也越走越靠近汤姆了。这时,它似乎发现了汤姆,面对着汤姆,脖子上的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不断地狺狺狂吠。

  休伯特叫唤道:“平彻,怎么啦?”他转过身朝汤姆这边看了看,什么也没看见。

  埃德加早已迅速转过身来,朝汤姆站着的地方左看右看,什么也不放过。接着,詹姆斯也转过身来,最后,连哈蒂也转过身来。他们四人都朝汤姆这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脚下的狗还在叫。

  汤姆觉得他们这么看自己很不礼貌,没有教养,心里很不高兴。他决心回敬一下,反正别人看不见他。于是,他朝他们吐了吐舌头。

  小姑娘哈蒂也对着汤姆吐了吐舌头。

  汤姆惊呆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他看到那小姑娘确实对自已吐舌头了,那是千真万确的。她看得见汤姆。

  “哈蒂,你干嘛吐舌头?”埃德加问道。他的眼睛真尖,什么都看得见。

  “舌头在嘴巴里太热了,让它凉快凉快,透点新鲜空气。”哈蓓机智的回答出乎汤姆的意料。

  “别胡编一些理由来骗人!”

  “埃德加,别管她。”詹姆斯说道。

  后来,他们三人对狗的狂吠和哈蒂奇怪的行动失去了兴趣,开始往回走。汤姆也跟着他们往回走。那条狗走在三个男孩和汤姆之间,警惕地东张西望,嗓子眼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哈蒂走在他们前面。

  汤姆激动地紧跟着,等待时机。

  他们穿过花房和黄杨树下的羊肠小道时,只能一个个鱼贯而行。哈蒂走在最前面,然后是三个男孩子,汤姆跟在三个男孩的后面。当他们走完小道来到草坪时,只剩下了三个男孩。

  “哈蒂上哪儿去了?”詹姆斯问道。他是压尾的。

  “钻到林子里去了,”埃德加随口回答。他们三人继续朝楼房走去。

  草坪上留下了汤姆一个人。他睁大眼朝四处张望,心里又生气又不服气。他自言自语道:“哈蒂以为她可以从我的手指缝里溜掉,没那么容易!我非把她找到不可,看谁有本事!”

  于是,他开始寻找哈蒂。他把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灌木丛中,树上,花房旁的锅炉房后面,榛子树桩旁边,别墅的拱门下,鹅莓网下面。豆架后面等等。找不到哈蒂,哪儿都没有……

  突然,汤姆背后传来了哈蒂的叫声:“咕咕……咕!”

  在离汤姆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哈蒂,她两眼盯着汤姆,两人面面相觑。汤姆用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我知道你刚才在暗中监视我。”

  她完全可以装成没听见汤姆的话,就象刚才装着没看见他那样。可是,她忍不住要炫耀自己,所以轻蔑地大声说道: “刚才!哼,我经常在暗中监视你。我看见你沿着榛子树桩向前跑,然后沿着我在篱笆里的那条秘密通道去牧场!苏珊在窗口掸灰时,你在紫杉树顶上向她招手!你还穿过关着的果园门,嗨,我统统看见了!”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好象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不一会儿,她又絮絮叨叨地说着:“哼,我经常看见你,经常,经常!可你一点也不知道!”

  原来汤姆第一天在草坪上看到的脚印就是她的!他在紫杉树上隔着草坪看见对面二楼卧室里的那个人的身影,也是她!怪不得他在花园里时,常常感觉好象有人在监视他。

  汤姆对这小姑娘的敬佩心情油然而生。他对哈蒂说;”一个女孩子能藏得这么好,真不简单。”

  不料这句话反而把她惹火了。

  于是急忙说:“我叫汤姆·朗。”

  哈蒂什么也没说,似乎觉得这个名字没有什么了不起。

  汤姆非常气愤,刺了她一句:“我可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哈蒂来着。”话里带着一种不以为然的轻蔑口气。这不过是对她报复罢了。

  小姑娘毫不犹豫地把头抬得高高的,郑重其事地告诉汤姆: “请叫我哈蒂公主。我是一位公主。”

第十章 游戏和故事

 

  汤姆起初真有点相信她的话。哈蒂目光炯炯有神,坚定自信,红红的脸蛋,长长的黑发,略为矜持的神态,真有几分公主的气派呢!或者说有些象小人书上的女王。她站在深绿色的紫杉树前面,一手拿着一枝紫杉树枝;另一只手拿着那个吃了一半的苹果。她拿着这两样东西,很象女王的权杖和象征王权的圆球。

  “你可以吻我的手。”她说道。

  “我不愿意。”汤姆说,随后一想,说不定她真是公主呢!所以就加了一句“谢谢你。”但他还是很怀疑。“如果你是公主。那你的爸爸、妈妈就应该是国王和王后了。他们在什么地方?他们的王国在哪里?”

  “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她踌躇了一会儿,说道:“我是被关在这里的,是一个乔装改扮的公主。这里有一个人,她自称是我的婶婶,但实际上不是。她对我很凶。那些称为哥哥的人也不是我的真堂哥。现在你知道了我的全部秘密啦!我允许你叫我公主。”说着,她又把手伸给他,可汤姆装着没看见。

  “现在我决定跟你一起玩。”

  “玩我倒不反对,”汤姆固执地说。“但我不喜欢玩那种小姑娘玩的愚蠢游戏。”

  “跟我来。”哈蒂说。

  她领着汤姆参观花园。汤姆原以为自已对花园已经熟悉了,可是哈蒂却领他看了自己原来想也没想到过的地方。

  她让汤姆看了她所有的“隐蔽所”。在一棵树的树干和墙壁之间有一个被树叶覆盖的空隙,正好可以藏一个孩子;在黄杨树中间有一个小洞,一条狭窄的小径,就象从篱笆通往牧场的那个秘密通道;一座用做豆架的木棍搭成的简陋小屋,那些木棍原来是锅炉房旁亚伯靠在墙上的;在花房旁边的一排茂盛的蕨类植物后面有好几个可藏人的洞穴;在一畦畦芦笋地之间有一条柔软的绿色“隧道”。她还向汤姆表演怎样躲在一棵大紫杉树的后面,不让人发现。只要注意听找你的人的动静,准确地、毫无声息地跟着他移动,让大树干始终遮住你的身体,这样谁也找不着了。

  哈蒂领汤姆看了许多他过去看不到的东西。她掀开盖在大黄上的麻袋片,让他看大黄的茎。

  汤姆忽然想起一件事。“你曾经在这儿留过一张纸条吧!”

  “你见到过?”哈蒂反问道。

  “噢,见到过,是写给仙女的。”汤姆毫不掩饰自己鄙视的语气。“呸。仙女!”

  “是谁放在那儿的呢?”哈蒂故意自言自语说,“给仙女的,真难以相信!”

  她做了一个鬼睑,但有点儿尴尬。随即转换了话题: “来,汤姆,我带你去看其他东西。”

  她开了鹅莓地的铁丝网门,同汤姆一起走了进去。在茶蔗子丛中,他们发现了一只黑色的小鸟,它一定是从什么地方钻进来偷果子吃的。小鸟看见他们走近,拼命扑打着翅膀想飞出去。他们悄悄绕到小鸟的背后,把它往前赶,一直赶出门外,小鸟高高兴兴地飞走了。

  哈蒂说:“幸亏我们发现了它,说不定亚伯会……”她摇了摇头,“我真觉得亚伯宁愿让鸟饿死,也不愿意让它们吃他种的果子。”

  她打开了通往果园的南门,随后又打开了放花盆的小屋门。在一大堆工具、装种子的盒子、花盆和几卷铁丝中,他们发现还有满满的一袋鸡毛和鹅毛。哈蒂把手伸进麻袋里抓出一大把羽毛向空中扔去。霎时间褐色的白色的羽毛纷纷扬扬,汤姆立即觉得鼻子发痒,打起喷嚏来。哈蒂蹲在地上,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把羽毛都捡回到麻袋里,要不亚伯会发脾气的。汤姆坐在旁边的独轮车上,晃动着两条腿,用手指指点点,让哈蒂把最后几片飘扬的羽毛收起来。他帮不了哈蒂的忙,因为他知道他就是双手使出全身的力气,也举不起一片羽毛来。哈蒂在地上爬来爬一去,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一位公主。

  随后他们就去花房后面的锅炉房。哈蒂忙着为汤姆开门,可是她个子矮,够不着装得很高的插销。就踮着脚尖,用一根紫杉树枝拨开了插销。门打开后,两人沿着台阶往下走去。里面一片漆黑,而且有一股铁锈和炉灰味。现在天气已热,用不着生炉子。小屋墙上的一个小木架上,放着两三本书。哈蒂说,这些书是亚伯的。架子太高,他们够不着,但可以看见最上面的是圣经。

  他们走进花房,看到里面有许多仙人掌,屋顶上挂着一个个象鸟笼一样的花盆,里面种着吊兰等植物。一条条茎垂下来,还有不少奇花异草。这些花草在室外是不可能生存的。汤姆在花房里觉得憋得慌,心想这些植物怎能忍受这种令人窒息的空气。

  花房里有一棵蓖麻,汤姆听哈蒂讲了这名字后浑身不舒服;还有含羞草,哈蒂表演给他看,用手一碰,那草的叶子就卷起来向下直拉着。这种草特别敏感,汤姆用手指碰一下,它就有反应。汤姆高兴极了,就用手指碰遍了所有的含羞草,结果,都没精打采地卷了起来。

  接着他们扒在水缸上看金鱼,还想抓上几条。哈蒂挽起袖子伸进一只手,汤姆也伸进一只手。他的手在哈蒂的后面,五指张开,手指对着哈蒂的手指,两只手象一只手一样,他们在水里来回打捞着,汤姆一个人是毫无办法的,可是当哈蒂快要抓到一条鱼时,他的手帮了不少忙。

  看完金鱼,他们回到门口,哈蒂带汤姆看花房上半部分的一块块彩色玻璃。透过不同的颜色玻璃看花园,花园显得千姿百态。汤姆从绿色玻璃看出去,是一个绿色花园,绿色的花朵,绿色的天空,连天竺葵也成了墨绿色;从红玻璃看出去只是一片红色,就象你对着太阳闭上眼睛时一样;从紫色玻璃看出去仿佛雷雨即将到来夜幕即将降临;从黄玻璃看出去,仿像一切都浸泡在柠檬水里似的。彩色玻璃的四角是无色方块玻璃,每块玻璃中间刻了一颗星。

  “要是你从这儿看出去……”哈蒂说道。他们眯起眼睛对准星星往外看。

  “看不见什么。”汤姆失望地说。

  “我有时候最喜欢从这儿往外看,”哈蒂说。“什么也看不见,但可以假想外边根本没有花园;可是它始终在那里等你去玩。”

  他们走出花房又来到花园,哈蒂开始向汤姆介绍草坪周围的紫杉。汤姆爬过的那棵紫杉叫“牛角树”,另一棵叫“了望哨”,还有一棵叫“伦敦圣保罗大教堂的台阶”。有一棵很难爬,有一段树干特别光滑,要四肢并用才能爬上去。休伯特、詹姆斯和埃德加都爬上去过,哈蒂爬不上去。不管她是不是公主。汤姆觉得自己比她强。

  汤姆有时对哈蒂讲的情况半信半疑。他们在一棵灌木旁停下来,哈蒂指着说:“这叫起火灌木。”

  她摘了一片叶子,放在手里揉了揉,然后递到汤姆的鼻子前让他闻。

  汤姆闻了闻,没有什么味道。他疑惑不决地问道。“是不是有点焦味?”

  “不对。詹姆斯说,这是柠檬马鞭草的味道。”

  “那为什么叫它起火灌木呢?”

  “他们说,如果你在夏至前夕午夜时分,点火烧一片叶子,整个灌木就会立即起火。”

  “你怎么知道的,试过吗?”

  “没有,当然没有试过。花园里只有一棵这种灌木,我们可不想把它烧成灰。”

  “哦,真的吗?”汤姆暗暗思忖,她的话可能是真的。

  哈蒂凑近汤姆,对他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一个秘密好吗?”

  “随你便。”

  “这株灌木是一小枝真正的起火灌木长成的,是在摩西①在世的时候烧掉的那株起火灌木。”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圣经》上说的。”

  “我以后再也不告诉你什么秘密了!”哈蒂很不高兴地说。

  可是她总是忍不住要讲给汤姆听。在他们第一天见面时,和以后她每天都迫不及待地要告诉汤姆自已知道的秘密和故事,好象担心汤姆很快要走似的。他们在花园里玩累了,哈蒂就带他去别墅里玩。他们走上台阶,哈蒂开门,他们走进别墅。她从别墅后搬来了两张花园里用的铁椅子,放在门口。两人坐在上面。他们常常坐在那里,观看池塘里鱼儿向上蹦跳。哈蒂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有一次埃德加发现了他们。他们不知道他就在一旁,注意他们。听他们谈话。

  埃德加突然从花园一侧叫了一声:“哈蒂,你在那儿干什么?”

  “埃德加哥哥,我没有‘干什么’呀!”

  “可是刚才有整整五分钟你一直对自己说话点头、微笑,还装着听人说话。”

  “我不是一个人,我是在同一位朋友聊天!”

  “你那位朋友呢?”

  “他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啊!”

  埃德加怪模怪样地大笑起来,“老实说,哈蒂妹妹,别人会以为你的脑袋瓜不正常呢。你过去总讲什么仙女的事情,都荒诞可笑。现在跟一个压根儿不存在的人聊天!”他大笑着走开了。

  哈蒂急得发抖,她转身对汤姆说: “他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他们都会嘲笑我。格雷斯婶婶会说,这证明我身体不行,不能同其他孩子一起到外面村子里玩。”

  “可你为什么要对埃德加说起我呢?” 她瞪大眼睛看着汤姆说:“一个人应该说老实话,是不是?”

  他们坐在椅子上常常可以看见亚伯在下面花园里劳动。他有时放下手里的活儿,朝别墅这边瞧瞧。哈蒂就像公主一样庄严地向他招招手。

  哈蒂有一次带着神秘的神请说:“亚伯真不幸。”

  “不幸?”

  “他全家都很不幸。不过你得保证不告诉别人,否则我就不讲。”

  汤姆没有说话,哈蒂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

  “他只有一个哥哥。他们一块儿在地里劳动,那是亚伯来这里当花匠之前。他的哥哥十分嫉妒他,他们俩有一天在地里打了起来。是真的,他的哥哥拿着武器先打他,凶恶得很。”

  “后来呢?”

  “他把亚伯打死了。当然我说打死,意思是差点把他打死了。亚伯流了许多血,血淌到地上,冒着热气。”

  说到这里两人都怪害怕的,谁也没说话。随后汤姆突然问道:“亚伯的哥哥叫什么名字?”

  “我记不起来了。”哈蒂的目光从汤姆身上转向天空中的一只飞鸟。

  “他哥哥叫该隐②吧?”汤姆问道。哈蒂假装没听见。汤姆非常恼火,因为花园里除了哈蒂其他人都听不见他讲的话。“《圣经》上有该隐和亚伯的故事,该隐真的把亚伯杀死了。我不相信这个亚伯同《圣经》上的亚伯是一个人,他们只不过同名。我才不相信这个亚伯的哥哥想谋害他。”

  “要是我对你说的是苏珊告诉我的。苏珊又是亚伯的女朋友,或者是亚伯亲口偷偷告诉我的,你还不信吗?”

  “很难说。你一点不讲假话。”汤姆说道。他故意选择了一个比较轻的字,以免刺伤哈蒂。“你敢不敢现在就去问亚伯,是不是他哥哥想谋杀他?我看你没有这个胆量!”

  “我以后什么秘密也不告诉你了!” 哈蒂急了。

  汤姆知道她这话只是说说而已。汤姆激使她找亚伯核实,她却没有去,这样汤姆可以不相信她说的话,而且可以不相信她是公主。

  不过,她确实把这座花园变成了她的王国。

  ①据基督教《圣经》所载,摩西是率领希伯来人摆脱埃及人奴役的领袖。

  ②按照基督教《圣经》的说法,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生下的第一个儿子叫该隐,第二个儿子叫亚伯。该隐务农,亚伯牧羊。该隐嫉妒亚伯,后来把他杀了。

第十一章 流向大海的河

 

  汤姆在给彼得的信中写道:“我曾想问哈蒂一些有关花园的事,但是不知怎的给忘了。”他总是忘记问。

  白天,他只想着花园,脑子里充满了各种问号:怎么会有这花园的?花园里见到的一切是怎么回事?他想了一些很巧妙的间题准备问哈蒂,要问得她不得不一五一十地老老实实回答,不能瞎编。可是,每当他走进花园,他就把这个调查任务忘得一干二净。他只记得自己是一个男孩,这花园是让小孩玩的,哈蒂是他的小伙伴。

  他们在花园里有做不完的事。他们打算等哈蒂弄到木板后,在紫杉树上搭一所小屋子。他们还想做弓和箭。

  哈蒂带着羡慕的口气说,休伯特、詹姆斯和埃德加过去常在花园里玩“森林强盗”的游戏,还做弓箭玩。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玩呢?”汤姆问道。

  “他们起初说我太小,不能玩,后来,我长大了一些,他们又说,他们长大了,不想玩了。”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玩呢?你自己可以做弓箭嘛!”

  “我做不了,我不会做。不过,起码我会做箭,詹姆斯教过我,不太难。但是弓我做不了。”

  于是汤姆叫哈蒂去拿一把快刀。她跳跳蹦蹦地跑回家拿了一把菜刀,藏在围裙下面,回到花园里。她在汤姆的指导下,砍了一根适于做弓的紫杉树枝。树枝没有晒干,只好将就了。哈蒂粗略地修了一下,在树枝的两头刻了两道槽,用来绑绳子。她开始时削得笨手笨脚的,汤姆不得不告诉她,要从里往外削,才不会伤着手。

  最后,紫杉树枝终于削好了,可是哈蒂没有力气把树枝弯过来,绑上绳子。汤姆帮不了忙。她只好去找亚伯。

  亚伯仔细瞧着她用刀削过的树枝: “哈蒂小姐这是你做的?”

  “是的。真的是我做的。”

  “哦,是谁教你的?”

  “有一个人教的。”

  “好吧,不管是谁教的,小心别让他教你用这个惹祸。”

  “惹祸?”

  “给自己惹祸,哈蒂小姐,”亚伯瞧了她很长时间。汤姆离得较远,他不懂亚伯的眼神表达什么意思。

  亚伯按哈蒂的要求绑了一张弓。箭比较容易做,哈蒂说她自己会做。她到榛子树桩附近找了一些笔直的、没有节疤的树枝,修剪了一头,在上面挖一道小槽,用来扣住弓上的弦;在另一头,她套上了一小截接骨木。看来哈蒂的堂兄们过去都是用接骨本做箭的。只要把树枝的一头削尖,插进接骨木的木髓里,插紧就行了。

  汤姆想在箭尾上加几根羽毛。但是哈蒂等不及了,汤姆只好让她拿去玩。唯一使他难过的是他自己不能射。但是,他可以教哈蒂怎么使用弓箭。他要哈蒂射鸟,而且费尽口舌说服她,哈蒂虽然不会有射中鸟的危险,但是她不干。她很喜欢射箭。她眯起眼睛,对着夏日耀眼的蓝天,“忽”地放出一箭,向永恒的天空飞去。

  哈蒂东射一箭,西射一箭,四枝箭落在树上。一枝箭落在花房的玻璃顶上,打碎了一块玻璃。

  幸亏只有亚伯看见这事,他不声不响地拿起一把扫帚,扫去了碎玻璃。随后又搬来一座梯子,拿来一块玻璃和油灰,把花房屋顶修好。

  当亚伯从梯子上下来时,哈蒂松了一口气,好象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对亚伯说:“谢谢你,这样婶婶就不会知道了。”

  “她不会知道的,”接着,亚伯又郑重其事地说,“可是,你还记得我对你说的话吗?”这话既不是问题,也不是命令,而是一种严重警告。

  “你是说……”哈蒂思索了片刻,“你是说别学会惹祸吗?”

  亚伯只是点点头,走开了。

  哈蒂第二次惹的祸,却是亚伯爱莫能助的了。他们担心在花园里射箭要闯祸,所以哈蒂就向篱笆外射,把箭射到牧场上,然后她和汤姆从篱笆中间那条通道爬出去,把箭拾回来。他们踩坏草地倒不要紧,反正牧草已经给牛吃得差不多了。去找箭要耽误射箭。但是汤姆喜欢找箭这种探险活动,哈蒂也一样。他们在找箭中发现了牧场边上有条河,那条河就象有点力似地吸引着哈蒂。哈蒂向河边走去,连碰到河边的鹅群都不拍了。

  大鹅带着一群小鹅,精神抖擞地跟在小鹅后面保护。汤姆和哈蒂不想赶走它们。它们的目的是到河边玩。哈蒂紧跟着汤姆慢慢往前走。小鹅嘎嘎地叫着转身向小河跑去;两只大母鹅也跟着向前;压阵的是一只大公鹅。它一摇一摆,生气地嘎嘎叫着。长脖子上的羽毛一道道竖了起来;它的头忽而朝左,忽而朝右,总有一只眼睛盯着后面的敌人。它不时蓦地转过身,挺着胸,伸长脖子,准备应付不测事件。突然,它的长脖子向前一伸,俯冲下来,头几乎要碰到地面,象一条蛇似地发出咝咝的声音。它向汤姆发动进攻了。汤姆始终是它进攻的目标,因为遇到这种情况,哈蒂早就离汤姆远远的,躲在汤姆身后,不让大鹅看见。

  公鹅冲到汤姆面前停住了。隔了一会儿,它终于掉转方向。摇摇摆摆地追上了母鹅和小鹅,跟在它们后面,仍象刚才那样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就这样,鹅群来到了河边,一只只扑通扑通跳进河里,在水里游起来。大鹅还在不断发出嘎嘎的抗议声;小鹅却早已忘记了刚才所谓的危险,在河里欢快地游着。汤姆和哈蒂一会儿坐在河边,一会儿又站起来沿着河漫步。哈蒂很喜欢这条河,可是汤姆觉得它没什么了不起,他见过比这更大的河,而哈蒂只见过这条小河。

  “这不能算是大河,”汤姆发表评论说。“看来河水很浅,河里还长着水草。”

  但是,哈蒂望着下游方向说:“你应该到它的下游去看看。”

  “你去过吗?”汤姆问。

  “没有,可是听说过。男孩子们在下游不远的地方游泳,那里有一个游泳区。他们还下河摸鱼哩!这条河越往下游,河身越宽。它流到卡斯尔福特,再到伊利,最后流进大海。他们都是这样说的。”

  “所有的河流都是流入大海的,”汤姆说。

  哈蒂只知道这条河,就是这条河引起了她的兴趣。她渴望地看着河水顺流而下,十分羡慕那奔流不息的河水。

  “汤姆,有时甚至在这里河水也很大。在冬季和春季,有时还发生水灾,河水淹没了河岸,一直淹到牧场。”

  “哈蒂,”汤姆好奇地问,“既然你喜欢这条河,那你为什么不象其地人那样下去游泳,趟水,在水里玩呢?你还可以搞一条船坐着它顺流而下,看看这条河究竟流到哪里。”

  哈蒂惊讶地瞧着汤姆,她告诉汤姆,婶婶不许她来牧场,怕她去河里玩,万一掉进河里给淹死。

  一想起婶婶,哈蒂慌忙跳起来,说她得马上回去,汤姆怎么说也留不住她。她飞跑着穿过牧场,跑向篱笆中间那条通道,汤姆跟在后面。

  他们一离开河边,一群大鹅、小鹅就都上岸来了。那三只大鹅,尤其是那只公鹅,恶狠狠地盯着汤姆和哈蒂。汤姆和哈蒂每次从秘密通道爬出爬进,它们都看得一清二楚,后来也从这条通道钻进了花园。

第十二章 鹅群

 

  一天,那群鹅日出不久就从秘密通道钻进了花园,那时草坪上的露水还没干。汤姆象往常那样在午夜时分偷偷下了楼,他打开大厅后门,外面的花园里却是晨光熹微,他看见鹅群闯到花园里来了,感到大吃一惊。两只大母鹅和那只大公鹅跟往常一样,伸长了脖子,两眼瞧着汤姆;那些小鹅却旁若无人,在草坪上一拖一摆地踱步,有的吃了几根草;有一只吸了一点露水;有几只干脆趴在草坪上,胸脯上白色的羽毛贴着草地,远看象一条条小船;最糟糕的是,它们还留下了一滩滩深绿色的鹅屎。

  “这下麻烦了。”汤姆寻思着。他想到亚伯、休伯特、詹姆斯埃德加、女仆苏珊,还有那个老绷着脸的女人,他猜想是哈蒂的婶婶,他知道的只有这些人。他没有把哈蒂包括在这些人之中,因为他知道,哈蒂对鹅群闯进花园负有间接的责任。鹅群是从她在篱笆中开的那条秘密通道钻进来的。当然,汤姆也有责任,他爽快地向自已承认,而且也愿意爽快地对所有能听见他说话的人承认的。

  不久,其他人也发现了花园里的鹅群。第一个是亚伯,他从一条通往草坪的小路走过来。突然,他站住了,他那双蓝眼睛睁得老大,嘴巴也张开了,一时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随后,卧室的一扇窗打开了,汤姆听见一个尖厉的声音,一定是哈蒂的婶婶在说话。她叫了一声亚伯,向他质问道:鹅跑到花园里来干什么?

  尽管谁都看得清楚鹅在干什么,怎么办?这些鹅是怎么进来的?特别是,——汤姆听到这里。心凉了半截——谁放它们进来的?

  亚伯有条不紊地回答了前两个问题,他的话还没说完,窗子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是一阵嘈杂的人声和下楼梯的脚步声,仿佛全家都出动了。汤姆连忙躲在一棵树后面。在这种情况下,尽管他知道别人看不见他,他还是本能地藏了起来。他跑到树后面去时,正好要从亚伯面前穿过,他不免有些紧张。

  没多久,那些人都匆匆从家里跑出来,站在大门口。哈蒂也跟着出来看热闹了,可她并不知道这是自己惹出来的乱子。休伯特、詹姆斯和埃德加跳到最前列,严阵以待。

  “别急着赶!”亚伯在草坪的对面向他们叫唤,“先把它们慢慢地赶进果园,到那儿它们就不可能糟蹋什么东西了,然后我再把它们赶回牧场。”

  这时,那条名叫平彻的狗也来了,它最后一个到。它从人们的腿下面钻到门口,站在人群的前面。

  “把狗赶走!”亚伯喊道。说着,他慢慢地向鹅群走去,三个男孩子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把鹅群朝果园门口赶。谁也没有注意亚伯关于狗的警告,因为那条狗正老老实实地呆在门口。汤姆却看到那条狗激动得浑身抖动起来,很快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鹅群顺从地向前走去,它们头抬得很高,还不断地往回看。小鹅走在前面。它们看见这么多人十分紧张、害怕。就在这时候,平彻嚎叫着冲了上去。大鹅、小鹅、母鹅、公鹅顿时惊慌失措,三只大鹅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十几只,它们的叫声好象是一百只鹅发出的。它们那白色和灰色的翅膀完全张开了,不断啪啪地扇动着,似乎把整个草坪都盖住了。公鹅、母鹅和小鹅由于愤怒和恐惧四处乱跑,踩在花坛上、鹅屎上,有的甚至踩在自己同类的身上。汤姆看见那只大公鹅摆着姿势保护小鹅,却不知那只又扁又大的脚丫子一下子踩到了一只小鹅背上。幸亏扁平的大鹅掌不象靴子那么厉害,小鹅没有踩扁,只是爬起来后更加慌张了。

  总的说来,鹅群大闹花园造成的损失是很大的,主要是花园和草坪遭了殃。连平彻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夹着尾巴冲过一张张向它袭来的鹅嘴,绕过草坪,跑进楼里去了。亚伯和几个男孩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因为那只公鹅正气势汹汹地护着身旁的两个妻子和后面的一群孩子,它那副怒气冲冲,不顾一切的样子看了着实叫人害伯。

  等鹅群稍稍平息下来之后,他们才更小心翼翼地赶起来。哈蒂跑到前面去打开果园的门。汤姆仍然躲在那里,现在没什么可看的了,只有那被鹅践踏得乱七八糟的草坪和依旧站在楼门口的婶婶。汤姆曾想象她一定长着一副铁板的面孔,现在看到她那气呼呼的表情,更觉得她可怕了。

  她和汤姆站在不同的地方,都听到了果园里的声音,亚伯和男孩子们已经把鹅赶到果园的门口,显然已经太平无事地把鹅赶出了果园,接着传来一个男孩子胜利的欢呼,然后砰一声门关上了。

  汤姆以为他们都要回来了,可是他们没有回来。他立刻意识到他们是在朝花园的篱笆方向走去,查看鹅群究竟是怎么钻进来的。

  亚伯一边跟他们走,一边唉声叹气。随后。从篱笆那边传来了他们的声音。

  最后,他们回到了草坪上。他们穿过草坪回来时,亚伯还在忧伤地诉说着这一上午的损失:莴苣叶子踩成了碎片,菜秧被践踏或折断;草坪上还留下那些讨厌的鹅粪。

  他的女东家厉声质问他鹅是怎么放进来的,他回答说,篱笆上有一个口子,里面有一条通道,鹅大概是从通道里钻进来的。

  “天晓得它们是怎么打通的,难道是魔鬼教的?”忧郁的亚伯表示迷惑不解。

  “那不是鹅钻通的。”埃德加开了口,“是哈蒂干的。”

  汤姆知道,埃德加不过是猜测而已,可是大家马上觉得很可能是哈蒂钻通的。

  亚伯突然不说话了,似乎他更糊涂了。别的人也沉默下来,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汤姆从远处都能听见哈蒂婶婶呼呼的喘气声。

  “哈蒂!”她叫了一声,嗓门又大又粗,不象一个女人的声音。

  哈蒂从她躲着的地方走出来,不快不慢地穿过草坪向婶婶走去。她那苍白的面孔使眼睛和头发显得更黑。汤姆事后还想起来,当时她的嘴唇都吓白了。她走到婶婶面前站住了。婶婶既没有问她是不是在篱笆中间开了一个口子,打了一条通道,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汤姆以为她会问的问题一个也没有问,她压根儿就没有问问题,只是说:“都是你干的。”

  哈蒂没有吭声。汤姆觉得她似乎变成哑巴了。曾经被她的幻想带进花园里的人,《圣经》里的人物,仙女,还有那些传说中的以及她自己想象出来的人物,她的朋友们一个也不来帮她的忙,连汤姆也无能为力。

  汤姆扭过头去,心想哈蒂的婶婶一定要打她了,可她却没有打,而是痛骂了哈蒂一顿。她说哈蒂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一个不知感恩的乞丐,她收养哈蒂只是看在死去的丈夫份上,因为哈蒂是他的侄女;只是由于血统关系她才对哈蒂发了善心,但好心不得好报;她原以为哈蒂会知道感恩,会老老实实听话,而哈蒂却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白吃饭。讨嫌,给婶婶和堂兄丢脸,她撒谎成性,调皮捣蛋,是个十足的恶魔。

  “唉!”汤姆不平地低声自言自语,“哈蒂的父母为什么不来接她走呢?”他不再相信——他早就不信了,哈蒂的父母是国王和王后了。可是,即使最穷苦,地位最低微的父母也不会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这种罪的。汤姆知道,要是他遇到这种事,疼爱他的父亲母亲都会气急败坏地吼叫着冲上来把他带走的。

  “哈蒂的妈妈难道不知道吗?她爸爸怎么也不来呢?”汤姆用双手捂住脸弯着腰哭起来,他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解除哈蒂的痛苦。

  他听见那女人恶狠狠的声音不停地骂着,骂着,最后终于住口了,四周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儿,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那楼房门前,一个人也没有了。这些人,包括哈蒂在内,是一声不吭地走开了呢,还是象烟雾那样消失了?汤姆不得而知。

  汤姆站起来,向花园的尽头走去,翻过那座矮墙,在树林里徘徊了一阵,最后,坐在一棵树下,疲倦得一下子睡着了。当他醒来时,他发现周围的环境变了,好象时间也变了。然而,阳光依然从东方穿过树叶射到地面,这说明现在仍然是早晨。

  他翻过矮墙又回到花园里,想找哈蒂、亚伯或者随便什么人,除去那个凶女人之外。他在墙角处转了一个弯,沿着有日规的那面墙走着,看到前面有一个小孩的身影。这是个小女孩,个子只有哈蒂的一半高,一身衣服全是黑的。黑裙子、黑裤子、黑鞋子。她的头发是黑的,扎头发的带子也是黑的。她的发带松开了,头发垂到脸上,她正用手捂着脸在哭泣。

  汤姆从来没见过别人这么伤心,他想悄悄地走开。然而,小女孩纤弱孤独的样子促使他改变了主意。尤其是今天早晨,不知怎的,他觉得不能置若罔闻。

  他走近小女孩,说道:“别哭啦!”

  这样做似乎很可笑,因为在这座花园里除了哈蒂外,谁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出乎汤姆的意料,小女孩居然听见了,因为她的身子朝他的方向扭动了一下,仿佛在寻求安慰。不过,她没有停止哭泣,也没有把手从脸上放下来。

  “你为什么哭呀?”汤姆轻声问道。

  “我无家可归了!”她泣不成声地说,“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汤姆这时才明白她为什么穿着一身黑色的丧服,孤零零地在那里不停地哭泣。汤姆还觉得难以相信、难以解释的是:小女孩说话的声音和样子很熟悉,很象是……

  “别哭啦!”汤姆束手无策,又重复了一句。

  “嗯,哥哥!”她抽泣着说。

  汤姆听了不觉一怔,他立刻明白过来,小女孩错把自己当成堂哥休伯特、詹姆斯或者埃德加了。

  没错,她就是哈蒂,就是他认识的哈蒂,不过是另一个哈蒂。这个哈蒂年纪更小,孤苦伶仃,失去了双亲,无家可归。她变成了一个穷苦零丁的孤儿,被她婶婶勉强收养,而婶婶是个冷酷无情,毫无怜悯之心的女人,爱的只是自己的儿子。

  汤姆觉得此刻不能告诉哈蒂他不是她的堂哥,因为那样会把她吓—跳的,而他又不知怎么安慰她。所以他没有再说什么,悄悄走开了。

  以后,他再也没见到过小哈蒂。她第二天去花园时,看见的是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哈蒂,跟他最早见到过的那个模样。

  从此以后,汤姆再也不提她父母的事,用它来开玩笑了。有时候,哈蒂又想起了自己编的故事,于是就在汤姆面前装得象一位被幽禁的高贵的公主,汤姆也没有戳穿她。

第十三章 已故的巴塞洛缪先生

 

  在基特森家里,时间不象花园里那么错乱,树倒了之后又立起来;一会儿是哈蒂在婶婶家的花园里,一会儿又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哈蒂刚来到婶婶家,等等。

  在基特森家里,时间一直按照正常规律,一分钟一分钟地、一小时一小时地,一天一天地前进。

  汤姆回家的日子到了,可他要求留下来。就在他该回家的前一天,他鼓起勇气,清了清嗓子说: “我不想明天就走。”

  阿伦姨父正在看报,听了这话。目光移到汤姆身上,说:“什么?”

  “我不想明天就走,”汤姆大声重复了一遍,但不敢再多说什么。

  格温姨妈听了又惊又喜,拍着双手说道:“你想多住一阵?”

  “是的。”

  “再呆几天还是一个星期?”

  “可能比一星期还多。”汤姆说。

  “我马上发电报给你父母,”格温姨妈说着就跑出去了。

  屋子里剩下汤姆和姨父两个人。阿伦·基特森用好奇的目光仔细打量着汤姆,问道:“你为什么又不想走了?”

  “要是你不愿意,我就不呆了。”汤姆觉得姨父的问题有些伤害他的自尊心,但一想到要走,心里不觉一沉。

  “哦,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阿伦姨父仍然注视着他, “我在想……这里有什么东西使一个男孩子感兴趣,有什么可消磨时间的呢?”

  “我就是喜欢这地方。”汤姆吞吞吐吐地说道。

  格温姨妈给汤姆的父母发完电报回到家里,她的脸由于兴奋有点发红。她兴致勃勃地说:“汤姆,我们要一起上街去转转玩玩,还要去远足。你现在不用隔离了,多住一阵可以玩很多地方。关在屋子里多枯燥啊!”

  汤姆心不在焉地说了声:“谢谢。”心里却希望跟过去一样,被枯燥地关在屋里。

  真正有意思的时间是在晚上,在花园里;白天我宁可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回味花园里的事,考虑以后的打算,还有给彼得写信,介绍花园的情况。还有需要休息。

  格温姨妈带他去商店,去卡斯尔福特博物馆,去电影院。汤姆都一声不吭地忍着。他最喜欢看电影,因为电影院里是黑的,他可以闭上眼睛想自己的事。

  在汤姆回家前几天,天气变坏了,成天下着雨。格温姨妈还是坚持要带着雨具陪汤姆出去玩。

  有一次,电影散场后他们出来等公共汽车,汤姆一直站在一滩水潭里,汽车进站时,姨妈才发现,就惊呼起来。

  “汤姆,你怎么站在水里?这积水还挺深的哩!”汤姆自己也十分惊讶,他的思想随着天空里的朵朵白云飘,根本没有注意自己站在什么地方。经姨妈一提醒,他才感到脚又湿又冷。

  “别感冒了,”姨妈焦急不安地说。

  汤姆打了一个喷嚏,好象是对姨妈的回答。

  姨妈急忙带他回家,给他喝了一杯热茶,洗一个热水澡,然后让他上床睡觉。但是,感冒这种病一、二天是好不了的。

  汤姆就这样患了重感冒,他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关在房间里的时间就更长了。他故意装出恢复得很慢的样子。

  格温姨妈对汤姆留下来感到高兴,她写信告诉她妹妹说汤姆身体不好,不能旅行。

  汤姆也写信给彼得说:“我的运气真好,虽然没得麻疹,得了感冒是最理想的。”

  这样,他每天晚上都可以跟过去一样溜进花园里去玩。一到花园他的烧就退了,绿茵茵的草坪,繁茂的花木似乎驱走了高烧。他和哈蒂一起玩。

  白天,他躺在床上,故意装出没精打采的样子。阿伦姨父见他病了,不免同情起来,主动提出教他下棋。汤姆谢绝了,推说头脑发晕,不想讲话,连姨妈给他念女生看的冒险故事也懒得听。

  汤姆刚病倒时,头真有点晕,两只眼睛好象沾了胶水,睁不开来,这个他倒不在乎,因为闭上眼他可以想象自己又回到了花园,看着哈蒂玩。

  姨妈常常踮起脚尖走进汤姆的卧室,不安地瞅他一眼。她不知道汤姆是否睡着了,所以常常轻轻地叫唤他一声,汤姆听到后,睁开眼睛,看见是自己的卧室。可是不知怎么,在有铁栏杆的窗户和小壁橱之间,在他自己和站在他床头的姨妈之间,他隐隐约约看见了哈蒂的影子。

  哈蒂的影子时刻在汤姆脑海中出现。这时,他猜疑起哈蒂究竟是不是鬼魂,他认真地思考着。可是没有人知道哈蒂变鬼的事,所以谁也无法告诉他哈蒂是不是鬼,他只好自己去想象:哈蒂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住在这所房子里的,当时这房子有一座花园,就是他常去的那个花园。她曾住在这里,后来死在这里……

  这时,从楼下传来了巴塞洛缪太太大座钟的钟声。大座钟一定知道这些秘密,可是它不会说话。汤姆听着钟声,脑子里突然闪现一个想法,他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巴塞洛缪太太,对!也许只有她了解这幢楼的历史;这里曾经有过一位巴塞洛缪先生,这楼房是属于他家的,传了好几代人,因此他一定了解全部情况。他肯定会把这房子的历史告诉他妻子的,她应该还记得这些事。

  汤姆决定等身体好一些就去拜访巴塞洛缪太太。尽管她是一个孤僻的老太太,而且大家都有些害怕她,但这动摇不了汤姆的决心。

  他要壮着胆子去揿她的门铃。她会打开一条门缝,生气地从门缝里向外瞅他。不过,她一看见汤姆天真可爱的脸庞,心里的气就象冰雪一样融化了。汤姆曾经在古老的儿童读物上读到过类似故事,但从来不相信会有这种事,这次他却很相信可能发生这种事了。

  巴塞洛缪太太不喜欢孩子,但看到汤姆的脸就会对他产生好感,把他拉进自己的房间里。然后,请汤姆坐在一张茶几旁,上面专门为他放满了各种好吃的东西,让他边吃边听。她讲了很久以前的故事。

  汤姆有时问一些问题,她就一一回答。

  汤姆问:“有没有一个名叫哈蒂的小姑娘?”

  她会沉思着说,“哦,对了。我丈夫曾对我说起过这孩子,啊,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是个独生女,一个孤儿,她父母死后,她的婶婶把她接来这里住。她婶婶是个讨厌的女人……”

  汤姆想象中的故事情节就是这样发展的。不过有的地方他自己也说不清,于是情节就混乱,不连贯。不过。反正不多久他要去拜访巴塞洛缪太太的,那时就可以从她嘴里了解到全部情况。

  估计最后她会深沉地说,“汤姆,从那时候起,人们开始传说哈蒂和她的花园,还有其他鬼魂经常出没的这座楼房。人们还说,有些幸运的人,大约在午夜钟声敲响时下楼去,打开当时花园的门,可以看见花园和那个小姑娘的幽灵。”

  汤姆总是想着这事。他的感冒好多了,姨父姨妈经常上他房里跟他作伴,使他不致于寂寞。

  有一天,汤姆喃喃自语:“巴塞洛缪先生住在这里的时候……”

  “巴塞洛缪先生从没在这里住过,”格温姨妈说,“阿伦,是不是这样?”

  阿伦姨父没有马上回答,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思考棋盘上的一个难题,可是汤姆对下棋毫无兴趣。

  “不对,格温姨妈,”汤姆说,“这是他家的房子,要不他怎么会知道这房子的历史和那些鬼魂的故事呢?要不他怎么会告诉巴塞洛缪太太的呢?”

  “汤姆,你说的是什么啊……”姨妈被弄糊涂了。

  “不管谁是巴塞洛缪先生,他从来没在这里住过,”阿伦姨父斩钉截铁地说。“巴塞洛题太太搬到这儿来的时候就是个寡妇,这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

  “那么大座钟是怎么来的?”

  “什么大座钟?”

  “就是楼下大厅里的那座钟。你们说,它是巴塞洛缪太太的,可这钟早就在楼里了,很早很早以前就有这钟了,那时楼外还有一个花园。”

  “汤姆,你的假设有什么根据?”阿伦姨父的声音比平常温和些,因为他真的以为这孩子还在发烧。

  汤姆绞尽脑汁想编一个回答来搪塞,不致于泄露秘密。正好在这个时候,姨妈无意地替他解了围。她说: “你知道吗,阿伦,大座钟肯定在这里很久了,它后面的螺丝都已经锈死在墙壁里了。”

  “嗯,汤姆这多少可以算一个根据。”阿伦姨父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汤姆伸出在被外的手,顺着他说:“就象你讲的,大座钟在这里可能时间已经很久了,年长日久螺丝锈死了,这样,大座钟就不能搬动了,要不然,它会弄坏的。巴塞洛缪太太来这里时,她只得把房子连大座钟一起买下来。明白吗?汤姆,只要把道理讲清楚,一切就很简单了。”

  从那时起,汤姆对巴塞洛缪太太就不抱希望了,心想她也说不出什么名堂的。

  但是,哈蒂是鬼魂的可能性依然埋藏在汤姆脑海的深处,不过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有一天在花园里,这想法成了他俩吵架的起因,他和哈蒂真正吵架只有这一次。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他们正在那棵名叫“圣保罗大教堂的台阶”的树上搭房子。象往常一样,汤姆指挥,哈蒂干活。哈蒂拖来树枝,编成墙;从工具房找来木板,铺成地板。

  哈蒂一边工作一边哼着赞美诗、民歌和其他歌曲。此刻她正在唱民歌《可爱的莫莉·马隆》的结尾部分:

  她的幽灵手推小车

  穿过大街小巷

  唱道:‘鸟蛤和淡菜,

  啊!新鲜——新鲜!’”

  哈蒂反复哼着最后一句:“啊!新鲜——新鲜!啊!新鲜 ——新鲜!”

  汤姆禁不住脱口而出:“死后当鬼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

  哈蒂立刻不唱了,她狡滑地回头瞧瞧汤姆,笑起来。汤姆又说了一遍:“做鬼是什么滋味?”

  “什么滋味?”哈蒂反问道。

  她转过身,一只手放在汤姆的膝盖上,目光炯炯地瞧着他,“那你来告诉我吧,汤姆!”

  汤姆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等他听出话音后就气冲冲地跳起来嚷道:“我不是鬼!”

第十四章 追本溯源

 

  汤姆虽然拿话安慰了哈蒂,但私下里仍然考虑哈蒂可能是个幽灵,原因有两个:第一是似乎没有别的可能性;第二——汤姆应该看到,这种推理是最站不住脚的——如果哈蒂不是幽灵,那也许意味着他自己是幽灵。这个念头一出现,汤姆就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他们吵架的那天下午,汤姆对哈蒂的辩论方法非常佩服——不过他很小心地不让哈蒂看出这点。哈蒂对于服装,有着一个女孩子特有的敏锐目光,而且她在辩论时利用这一点来反击他。汤姆希望自己也能做到这点。可是他发现,他对花园里那些人的模样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不错,他有一种很明确的大致感觉,就是他们的穿衣打扮跟他自己和姨妈姨夫都不一样。但至于不同在什么地方,他最多只能用 “老式”一词来形容。比如,女仆苏珊和哈蒂的婶婶都穿着几乎拖地的长裙。

  如果哈蒂是个幽灵,她们的衣服自然是老式的。但要证明这一点,汤姆必须能够确定花园里那些人穿的衣服是什么时代的,这样也就能确定哈蒂是什么时代的人了。

  他认为他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资料。他不止一次注意到,在姨妈家厨房的搁板上,除了比顿夫人的美食大全和其他烹饪书籍外,还有一本很诱人的《万物揭秘》。现在,趁姨妈出去买东西,他偷偷溜下床去把书拿了过来。

  他在“服装——以前的服装款式”的索引里查找。“款式”和“以前的”条目下都没有任何内容。而“服装”下面有一些副标题,换了平常,汤姆肯定会觉得很有意思——“宽松比紧身更暖和”,“防火涂层”。可是里面没有谈到历史上流行服饰的变化。他觉得很沮丧,就像他被邀请到别人家去做客,满以为会受到热情款待,结果到了那儿一敲门,却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幸好,汤姆在把书合上以前,无意中翻到了另外一些对他有用的资料。有一页上的标题写得很委婉:美德经常与遗骸一同埋葬。他在这页看到一张从诺曼征服一直到当代的君主执政表。他想起哈蒂有一次提到英国的一位君主。当时他们在加热房里看着亚伯的那一小堆书.哈蒂指出放在最上面的一本是《圣经》,因为亚伯相信《圣经》是至高无上的,“就像女王统治整个英国一样”。那就是说,哈蒂生活的那个时代,统治英国的是一位女王,而不是男性国王。汤姆查了一下君主执政表:历史上只有很少几位女王。这样一来,范围一下子就缩小了:比如.哈蒂根本不可能生活在十二、十三、十四或十五世纪,因为根据《揭秘》里所说,那时候只有男性国王。同样道理,哈蒂也不可能生活在十七或十八世纪的大部分时期。剩下来的就只有十七、十八世纪的其他时期和十六、十九世纪的大部分时期了。

  汤姆把《万物揭秘》还了回去。后来他又一次单独待在套房里时,他悄悄地到处寻找能提供有用资料的图书。在姨夫和姨妈的卧室里,他有了收获,就在艾伦姨夫床边伸手就能够到的那个专用玻璃门书柜里,有一整套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

  汤姆查了“服装”一词,上面叫他“参见‘服饰”’,于是他找到“服饰”。满满的几大页,每页两栏密密麻麻的小字,汤姆看了有点儿泄气。他更喜欢看插图,尽管没有一幅图跟花园里那些人穿的衣服完全一样。

  在前面几幅插图中,他注意到一个奇特的现象。男人们穿着各种各样护腿的东西,但没有一个人穿长裤——而有代表性的第一条长裤,是维多利亚时代早期一个法国时髦男子穿在身上的。汤姆至少知道,他在花园里看见的男人和男孩子都是穿长裤的——只有埃德加例外,他有时穿一种马裤,下面配着长筒羊毛袜。

  汤姆乘胜追击,又拿出《百科全书》的TON—VES卷册,找到条目“裤子”。没有插图,但文字比较短。为了澄清误解,它一开始就给裤子下了定义:“男人穿的一种衣物,分别遮蔽两条腿,长度从腰部直到脚部。” 没错,汤姆同意这种说法,他继续仔细地读下去。看来,是十九世纪早期才开始推行穿长裤的。惠灵顿公爵因为穿长裤还引起了轰动。文章结尾处写道:“它们在神职人员中间和大学里遭到强烈抗议。(参见‘服饰’)”

  现在,汤姆觉得他掌握了足够的资料,可以组织自己的论据了。 “哈蒂生活在男人穿长裤的时代,因此不可能早于长裤刚开始流行的十九世纪。很好。”

  他又想起了《揭秘》里的话:“十九世纪有一位女王统治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执政时期是一八三七年至一九。一年。她肯定就是哈蒂所说的女王。然后还有穿长裤的法国时髦男子,他属于维多利亚时代早期。哈蒂就属于这个时代。而这个时代是一百多年以前了,所以,如果哈蒂当时是个小姑娘,现在肯定已经死了,我在花园里所能看见的是一个幽灵。”

  汤姆觉得这个证据可以一锤定音了,但他又带着一个疑问仔细复核了一遍。他想,他的这种认真态度肯定会让姨夫感到欣慰的。

  他的疑问是:花园里的女人穿的长裙是怎么回事?它们是什么时候流行的?

  这个时候,格温姨妈买完东西回来了,汤姆早已像没事人似的躺大战。”

  “那么,比如说,维多利亚时代的初期,女人是不是就穿着长裙呢?”

  “噢,是的,整个维多利亚时代以及后来。”姨妈说,“哎呀,今天活着的人,肯定有许多还清楚地记得长裙子呢!”

  不过,汤姆对这种裙子流行到最近什么时候并不感兴趣,他只关心遥远的过去,一心只想证明哈蒂属于那个时期,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幽灵——一个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小幽灵。好了,他掌握的所有资料都显示了这一点。问题已经得到圆满的解决,于是他便把它抛在了脑后。

第十五章 墙头了望

 

  为了跟踪汤姆研究历史、分析推理的过程,我们对花园里发生事情的叙述顺序,比汤姆所看到的略微提前了一些。引起他和哈蒂吵架的那个树上小屋,并不是在鹅群进入草坪、小姑娘穿着丧服哭泣之后就立刻建造的。实际上,汤姆在这几件事发生后再去花园时,还一度以为他再也见不到哈蒂了呢。花园里冷冷清清,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他大声呼唤,并把平常躲藏的几个地方都找了个遍。他绕着那棵冷杉树的树干跑了一圈又一圈,仿佛听见哈蒂穿单鞋的双脚在树干另一边干燥的土地上灵活地挪动,总是躲着不让他看见。如果哈蒂真的藏起来了,那她可是藏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隐蔽,整个花园看上去是一片空荡荡的绿色。

  他看见南墙上冒起一股细烟,直溜溜地升上柔和而寂静的夏日天空,这使他突然想起亚伯可能在点火烧东西呢。

  汤姆在果园门口刹住脚步,犹豫不决,不知道是不是要再挤着身子穿门而入。如果亚伯在门里面,他可能会对哈蒂的下落提供一些线索。

  突然,果园的门开了,哈蒂跑了出来。顿时,汤姆所有的担心都转化为埋怨——特别是哈蒂脸上一点儿也没有着急的样子——而是显得很兴奋,甚至很高兴。她满脸红扑扑的,一边面颊上沾着一块煤灰,围裙口袋里装了一个什么东西。

  “你为什么不回答?”汤姆没好气地问道,“你没听见我叫你吗?我叫了一遍又一遍。”

  “我在帮亚伯烧东西呢。”

  “你应该过来把果园的门打开让我进来。我也喜欢看生火烧东西的。”

  “你不会喜欢这堆火的——你不会喜欢我们烧这种东西的。”她挑衅地望着他说。

  “哦,你们在烧什么?”

  她又突然失去了勇气,垂下眼睛,但最后还是说道:“那些弓箭。哦,汤姆,是亚伯要把它们烧掉的!”

  汤姆没有说话,心里猜想亚伯为什么要这么做。亚伯以前总是说弓箭会给哈蒂带来麻烦,现在果然惹了麻烦。

  哈蒂继续说:“而且,他还要我保证再也不拿厨房里的刀子,因为那些刀子太锋利了,我会把自己划伤的。如果我答应让他烧掉弓箭,如果我保证不再动厨房里的刀子,他说他就送一把小刀子给我自己用。”

  “什么样的刀子?”

  她把手从围裙口袋里拿出来,摊开手掌:一把花里胡哨的廉价袖珍小折刀,上面装饰着蓝色的同心蝴蝶图案。“他是在集市上买了要给苏珊的,但苏珊不肯收,因为从心爱的人那里接受一把刀子是不吉利的。所以亚伯就把它给我了。多么可爱的一把小刀子啊。”她喜爱地翻 来覆去欣赏那把刀子。

  “打开。”汤姆命令道。哈蒂把刀子打开,举在他面前,让他能够看见刀刃——只有一面刀刃。

  “没错!”汤姆轻声笑了一下,“你用它肯定不会把自己划伤!你用它多半只能切切黄油罢了!”

  哈蒂仍然在欣赏刀柄上色彩鲜艳的装饰,嘴里说道:“我已经用它不止切过黄油了。来,我带你去看。”

  她带着一些神秘和得意的神气,把汤姆领到那棵名叫“大号角”的紫杉树前,指着树干给他看,那上面与其说是刻出,还不如说是连抠带压出了两个首写字母:H_M.①。

  汤姆心里琢磨这个以M开头的姓到底是什么,但嘴上又不愿意问这时哈蒂说道:“意思是:‘哈蒂·墨尔本爬过这棵树’。我用我的刀子在所有的紫杉树上都刻下了我姓名的首写字母——当然只除了‘促狭鬼’。”

  “你在树上刻字是很不对的,”汤姆说,突然想到应该严厉一点儿 “就像是随地乱扔垃圾。”

  哈蒂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似乎她从来没听说过随地乱扔垃圾汤姆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并不认为她在自己的树上刻字有什么不对,而且只要她喜欢,她还打算继续这么做,只是不告诉他。

  “而且,”汤姆分析给她听,“如果有人看见这些树干,你就会给自己惹麻烦了。他们看到H_M.,就会知道是你姓名的首写字母,就会知道这件事是你干的。如果我想在树上刻下我的标记——当然啦,我绝不不会这么做的——但如果我想刻的话,我会刻一个秘密标记。”他跟哈蒂说了自己设计的那只代替“汤姆·朗格”的长身子公猫。

  哈蒂很羡慕。“墨尔本这个名字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还有哈蒂呢,”汤姆说,“你可以画一只帽子呀②。”哈蒂顿时两眼放光。“当然啦,你千万别这么做——我已经跟你说过为什么不能。现在,”他突然不愿意再说话了,“我们干点儿什么吧。”

  “好啊。”哈蒂满口赞成。于是,他们立刻又在花园里玩了起来。他们尽情地玩耍,就好像花园和他们的游戏永远不会有结束的时候。

  ①哈蒂·墨尔本的英文是:Hatty Melboume。

  ② 帽子的英文是hat,与Hatty近似。

  他们又去爬树了——他们对爬树总是很痴迷。由于哈蒂提到她没能爬上“促狭鬼”,汤姆便教她用身体蹭着树干往上爬。她学得很吃力——主要是害怕把衣服弄得太脏,给婶婶看见了惩罚她。但过了一会儿,她学会了怎样在树干上挪动胳膊和腿,然后带动身体往上蠕动。最后,她终于爬上了“促狭鬼”:她别提有多得意了。

  他们还玩了一些新的游戏。哈蒂在荒草地里找到几根野生的大麦苗,就把它们拔了起来。她教汤姆把麦苗尖掐断,再重新接好,然后她一个拳头捏住麦苗,另一个拳头敲打过来,一边嘴里念叨着:“老奶奶——老奶奶——从床上跳起来。”说到“跳”这个字时,她突然发力狠狠一敲,麦苗尖就从手里一下子弹出来跳到空中,哈蒂便开心得大笑,、汤姆也乐得直笑。

  他们一起在草莓地的叶子下面找小青蛙(“亚伯说它们吸草莓的汁”),赶着它们跳到别处去;一次,他们在暖房门口的石板缝里看到一只癞蛤蟆——它本身也像一块石头,灰不拉叽,呆头呆脑,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身体两边随着呼吸微微地一起一伏。

  他们还逗弄花园里的鸟儿——汤姆特别擅长惊扰它们,还擅长捉弄警惕性很高的松鸦。不过,他们同时也保护鸟儿不受其他侵犯。哈蒂把鸟儿从醋栗园的网子和草莓笼子下面放出去,还有——当她确定亚伯不在附近时——她便把亚伯捕捉麻雀的笼子门打开。有时候,某一个堂哥拿着枪走进花园,汤姆就跑在前面,挥舞两只胳膊大喊大叫,给鸟儿们发出警告。正在豌豆地里吃草的野鸽子听见动静,纷纷扑打着翅膀飞回到树林子里头,安安稳稳躲起来了。枪响了,什么也没打中——除非把汤姆也算上,他身体中央挨了一发散弹。哈蒂吓得脸都白了,但汤姆只是哈哈大笑——散弹弄得他很痒痒。

  一天,汤姆和哈蒂望着南墙上的日晷,想弄清上面显示的时间,突然看见一只鹪鹩落在了日晷上面石头刻的一道阳光上,然后消失在了墙头上。

  “你说,那儿会不会有一个鹪鹩窝?”哈蒂小声问。汤姆觉得很有可能,可是,当然啦,从下面的小路上是看不真切的。

  “詹姆斯有一次在日晷墙顶上走了一趟。”哈蒂说。

  “喔,我可不想那么做,”汤姆说,“那不是勇敢,而是干傻事。墙太高了,顶上又很窄,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哦,汤姆,我没说让你到上面去走!”哈蒂惊恐地说,“詹姆斯是受了激将才这么做的。埃德加堂哥问他敢不敢,詹姆斯就接受了挑战。他在墙顶上从头到尾走了一趟,然后下来,反过来问埃德加敢不敢,埃德加害怕了。后来休伯特堂哥听说了这件事,气得要命,因为他说詹姆斯弄不好会掉下来,把脖子摔断。”

  汤姆没有说话,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哈蒂刚才说的话。他对爬墙的事已经开始改变主意了,因为他看出,在詹姆斯来说很危险的事,在他来说却毫无危险。他有可能从墙上摔下来,但即使从这么高的地方坠落,他也不可能擦伤皮肉摔断骨头的。

  他对哈蒂说:“我要去看看日晷后面到底有没有鸟窝。我要在那墙顶上走一趟。”

  “哦,汤姆!”

  哈蒂说“哦,汤姆!”时的口气,令汤姆觉得心里很温暖很感动。他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一棵支了棚架的梨树的树枝正好给他当成梯子,他三下两下就爬到了墙顶上。尽管他先前告诉自己不用害怕,但当他在上面站直身子时,心里还是一阵恐慌。墙顶太窄了——只有九英寸,有的地方年久失修,砖头塌裂,下脚的地方就更窄了。墙头上还长着茂密的植物,汤姆只好迈开步子跨过它们。那狭窄凶险的小道两边往下都是垂直陡峭的墙面:一边下面是果园,另一边下面是花园,哈蒂就站在那里,仰着苍白的小脸望着他。不过汤姆知道,如果他想保持镇定,顺顺当当地走过去,就不能往下看。

  很快,他就越过了通向果园的入口处,越过了贴着墙栽种的葡萄藤,然后又越过日冕,他看见,枯树叶子和飘散在空气中的其他花园垃圾被风吹上来,堆积在石刻的阳光和墙头之间,而有一处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密集一些。汤姆双手着地跪在墙头,仔细一看,发现这确实是一个鹪鹩窝,上面的苔藓还泛着绿棕色,像是刚衔来不久。汤姆还看到一个入口的小洞眼。

  “有一个鹪鹩窝,”他轻声告诉哈蒂,“但我不敢碰它——我是说,害怕惊了鹪鹩。”

  “那你快转身下来吧,汤姆!”

  汤姆又站直身子,想照哈蒂说的那样转身回去,可是此刻他站在墙头,自由自在地向四周眺望时,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喜悦。他开始像国王一样在墙头信步行走。哈蒂在下面跟着他走,一边抬头轻声跟他说话,但他根本不去注意,他现在远远高出她和整个花园之上了。以前他爬到紫杉树顶上时,曾经觉得自己很高,而现在比那时还要高呢。他放眼一扫,就能看见整个花园的布局,以及它周边的围墙和篱笆。他还可以看见大房子:苏珊正从楼上的一扇窗户里探出身子,朝花园里的什么人抛一个飞吻——他猜那人准是亚伯。他还可以看见房子的一个院子——他以前从不知道有这个院子存在。他看见埃德加正在院子里给钳子洗澡。钳子泡在盛满肥皂水的铁皮澡盆里,看上去倒是挺干净,但样子活像个倒霉蛋,脖子朝前伸,耳朵往后塌,尾巴向下耷拉。汤姆兴奋之下,朝它大喊一声,“振作起来,钳子!”钳子听见了他的声音,或者是看见了他的身影,甚至是闻到了他的气味——很难说究竟是哪一种,它尽管满身都是肥皂沫,但颈背上的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它突然一挣身子从澡盆里跳了出来,埃德加不得不满院子追赶才把它抓住。埃德加气恼得要命,浑身溅满了水和肥皂沫。

  汤姆看到了比花园和房子更远的地方,他看见一条小路,有一匹马拉着车子在路上缓缓地走。小路那边是一片草地,然后是一条蜿蜒的曲线,汤姆知道准是那条小河。小河流过草地,流进村庄,又从村庄里流出来。它流向一条带扶手的白色小桥,从桥下穿过,继续往前流。它还会流向哈蒂和汤姆不知道的哪些深潭、水磨、船闸和码头呢?小河就这样悄悄地流向远方,朝着卡斯尔福德、伊利和金斯林的方向,流向辽阔无垠的大海。

  “汤姆,你看见花园那边是什么呢?”哈蒂抬头小声问他,她的好奇心战胜了她的恐惧。

  “如果你能上这儿亲眼看见……”汤姆说。他的话语在整个花园上空飘荡。

  他没法告诉她——她自己没有亲眼看见,他是不可能使她明白那个距离有多么遥远。在地势平坦的乡村,只要站在稍微高一点的地方,视野就会像山顶上一样开阔,一览无遗。汤姆以前只知道花园和花园外围很少一点地方,现在站在墙顶上,他似乎看见了整个世界。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哈蒂央求道。

  “啊,从墙顶上能看见小河,”汤姆说,“如果你用目光跟着那条河——”

  “真的?真的?”哈蒂小声问。

  汤姆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就在那时,亚伯从树丛拐角那儿过来了。他一路跑着,直朝哈蒂冲来。他两只手按住她的肩膀,使劲往下一压,汤姆便看见哈蒂身子往下一瘫,跪在了地上。然后,亚伯把一样什么东西塞进她手里,自己站在她面前,开始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地说着什么。汤姆听见哈蒂的声音在回答:她的声音战战兢兢。但两个人究竟说些什么,他一概都听不清。

  汤姆三步并作两步地按原路折回,从墙头上爬下来进了花园。这时,哈蒂已是独自一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汤姆问。

  “亚伯以为我要像詹姆斯那样到墙头上去散步呢,”哈蒂说,“他想阻止我,因为太危险了。”

  “我还以为他要打你呢。”

  “他叫我跪在小路上,凭他的《圣经》发誓——发誓永远不爬到晷墙头上去散步。”

  “他很生气吗?”汤姆问。

  哈蒂慢吞吞地说:“不是。我觉得——他好像——很害怕。”

  “害怕?”汤姆皱起眉头,“你是说你害怕吧,他是在生气呀。”

  “不是。我有点儿害怕,那是因为他的动作那么快那么猛。可是.敢说他也在害怕,而且比我害怕得多。当他把《圣经》塞到我手里时,他的手又冷又湿,还抖个不停。”

  “他为什么突然以为你会去爬墙头呢?”汤姆问。

  “我想,因为他看见我那样抬头望着墙头吧。”

  “不,不可能是因为这个,”汤姆说,“他从树丛拐角那儿过来时.奔跑着的。他肯定在看见你之前就拿着《圣经》跑过来了。”

  “也许他听见我在跟墙头上的你说话。”

  “不会,你的声音很小,而且他不可能听见我说话。”汤姆的意思:不是说他说话很轻,因为他并没有压低声音;他的意思是,即使他扯了嗓子大喊大叫,亚伯也绝不可能听见他的声音。

  “那么,”哈蒂说,“说不定是苏珊从一间卧室的窗户看见了我,去告诉亚伯的。”

第十六章 树上小屋

 

  在给弟弟的一封信里,汤姆这样写道:“……我很高兴你的麻疹已经痊愈。我真希望你在这儿。我们正在‘圣保罗的台阶’上建树上小屋呢。”彼得读完信后就把它烧了,他现在必须把汤姆来的每一封信都烧掉。他闷闷不乐地走进朗格家小小的后花园,开始没精打采地在苹果树上搭一个建筑。

  朗格夫人从厨房窗户注视着他,这时候喊道:“真希望汤姆在家里帮你。”她的语气里透着不安。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她完全相信格温和阿伦会善待她的儿子的,她也确实相信这一点。但她还是觉察到冥冥中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神秘东西,令她感到不安。

  基特森家要比郎格家宽裕一些——主要是因为一家有两个孩子,另一家没有孩子,开销上有很大差别。汤姆离家之后享受到了奢侈的生活,也可能会对自己的家产生不满——但他并没有,朗格夫人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汤姆给父母的信总是三言两语、干巴巴的,向他们汇报他在那里枯燥乏味的生活,整天只有姨妈和姨夫陪着他。他似乎并没有从中找到什么乐趣——现在就连美味的伙食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了。然而他不止一次请求让他再住一段时间。

  “那儿也没有别的孩子,”那天晚上,朗格夫人跟她的丈夫分析道,“汤姆似乎从来不上什么特别的地方去。彼得他给你的信里是不是说了更多的情况?那些信似乎都够长的。”

  彼得垂眼望着地下。“我想他只是喜欢待在那个套房里。”

  “没关系,等他回到家,他就不会再愿意独自闷在屋子里了。”朗格先生快活的说,“是不是,彼得?”

  “我想他总得回来上学的。”彼得说,“上学期因为我患麻疹,他期末的课都没有上完,等学校一开学,他就不得不回家了。”

  “等秋季学期一开学!”朗格夫人惊呼道,“哎呀,我们必须在那之前就把他叫回来,彼得!”

  看到彼得有些迟疑,朗格夫人又说:“你总不愿意汤姆整个暑假都不在家吧?”

  “我想——”彼得故意停住话头,等他们来问他想什么。

  “怎么?”

  “我想,如果汤姆不愿意离开格温姨妈的家,我也不能到那儿去陪他……”

  朗格夫人盯着儿子,简直吓坏了。可是朗格先生倒笑了起来:“两个男孩子待在一个没有花园的狭窄套房里能做什么呢?”

  “我愿意跟汤姆一起待在那儿。”彼得固执地说。

  “你的意思肯定是,”爸爸说,“你愿意跟汤姆一起待在这里。你希望他赶紧回家。”

  “你不可能真的想去跟他待在那个套房里吧。”妈妈说。

  “我就愿意!”彼得说,“就愿意!我整夜睡不着觉,只想着我能到那儿去。等我睡着的时候,我就做梦自己真的去了那儿。我想去——就要!就要!”

  “可是,为什么呀,比的,为什么?”妈妈问。彼得只是垂下眼皮,用干巴巴、固执的声音说他知道自己就是喜欢那儿。

  谈话不了了之。那天夜里,朗格夫人悄悄上了楼,来到彼得和汤姆合住的房间。房门像往常一样开了一道缝,她朝里面望去:彼得还没有睡着。她就着外面路灯的光可以看见彼得睁着眼睛,盯着房间那边汤姆寄给他的那张明信片——他把明信片支在壁炉架上了。朗格夫人偷偷地走开了,后来又上来看了一次,又看了一次。第三次再来时彼得睡着了。朗格夫人直接走进卧室,站在彼得床边,低头望着他。彼得肯定梦见了什么,他尽管睡着了,脸上的表情也出现了变化。有一次,他竟然微微笑了,接着又轻声地叹气;还有一次,他脸上浮现出那样一种恍惚的表情,妈妈忍不住俯下身子要把他叫醒,把他重新唤回到她的身边。但她克制住了自己,离开了他。

  朗格夫人从卧室出来下楼时经过楼梯平台上那扇小小的窗户,外面就是后花园:她看见那棵苹果树上凸出来的黑乎乎的东西——是彼得搭建树上小屋的材料。他的进度肯定没有“圣保罗的台阶”上的那个小屋快——当然啦,朗格夫人是不可能做这种对比的。汤姆的树上小屋动手就比彼得的早——那边已经开始造了,再等写好一封信,邮差送来,看完,烧掉,这边才动手。

  “哈蒂造树上小屋干得很辛苦,”汤姆给彼得的信里这样写道,“她喜欢树上小屋。”他能理解她的感受:哈蒂对树上小屋的事兴奋极了,那程度简直让汤姆吃惊。首先,她认为这是她的家,而那座大房子不是;大房子是她婶婶和她堂哥的家,她在那里只是勉强忍受。而这座树上小屋可以成为她的房子、她的家,她兴致勃勃地谈论怎么布置它,说要把她的玩具茶具,甚至还有从大房子的空卧室里偷来的东西都拿来放在里面。汤姆吓坏了,不得不跟她讲道理,让她理智一些。

  还有,哈蒂喜欢树上小屋是因为这是她在花园里最隐蔽的藏身之处。

  “谁也不会想到有这间小屋,”她说,“除非他们看见它被建造起来。几个堂哥谁也不知道。”

  “亚伯看见了吗?”汤姆问。

  “他从来没看见我搬材料、爬树,甚至没看见我往这个方向来。我一直很小心地避开他的。”

  “我倒没有特意避开他,”汤姆说,“反正他肯定是看不见我的。”

  “当然看不见。”哈蒂赞同道,随即他们匆匆改变了话题,因为两人仍然清楚地记得他们关于幽灵,以及谁是幽灵的争吵。

  不过,从后来的事情看,亚伯肯定早就知道了树上小屋。

  那天下午,亚伯在花园里干活,给草莓地里搭上网架子:哈蒂和汤姆知道这个,因为他们总要弄清亚伯和花园里的其他人在哪里,才敢放心地到他们的树上小屋里来。这次,他们确信周围只有亚伯一个人,而他也离他们有一段距离。于是,他们就爬上树来了。

  这个时候,小屋已经建成了,但哈蒂仍然雄心勃勃。“要让它像一座真正的房子,”她说,“就应该有窗户——而不只是墙上碰巧裂开的几道缝。”哈蒂说,窗户必须是长方形的,就像大房子里的窗户一样。

  “你的期望太高了。”汤姆抱怨说。最后,哈蒂只好自己做窗户。一共做了两个。

  它们仍然不像窗户,而像两个参差不齐的洞口。哈蒂一会儿里面一会儿外面地耐心干活,把窗户边上的树枝紧紧地编起来,让它们显得结实平整。

  汤姆没有帮忙。他希望哈蒂对于建一座真房子、开两扇真窗户的念头感到厌倦——不过眼下看来不太可能。他想,等她厌倦了,他就提出一个更加有趣的主意:其实窗户就是两个舷窗,小屋就是汪洋大海上一条船的驾驶舱。

  哈蒂没能完成她的窗户。她在小屋外面从一根树枝挪到另一根树枝,一边哼着歌,然后她停下来大声问汤姆:“汤姆,这边有一根裂了缝的树枝——没关系吧?你在上面坐过吗?”

  “裂了缝的树枝?”汤姆说,“哦,对了,我在那上面坐过的。”

  哈蒂又哼起歌来,歌声断断续续,因为她又开始挪动了。

  “只是,”汤姆又补充道,“我猜想我不一样,我劝你可别——”

  他没有看见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但那根裂了缝的树枝肯定在哈蒂的小身体刚压下去时就断开了。他听见开裂,折断的声音,听见哈蒂惊讶地轻轻叫了一声“哦!”只一刹那间,这声音就变成了一声尖叫,因为她感到自己摔下去了。

  哈蒂的叫声又尖又细,穿透了整个花园。鸟儿听见了纷纷惊起,朝四面八方飞去。一支红松鼠正从榛子树桩的顶上跑过,顿时呆住不动,凝固成树枝一样。还有亚伯——亚伯扔下怀里的一堆草莓架子,撒腿就朝“圣保罗的台阶”这边跑来。

  汤姆跳得比树梢还高,然后比猫还轻盈地落在哈蒂身边。哈蒂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已经晕过去了:她的身体蜷得紧紧的,落下来的时候围裙翻了上去,把她的脸遮住一半。在围裙挨着她额头的地方,有鲜血满满地渗透布料。

  汤姆不知所措地站在她身边,这是亚伯噔噔噔地跑来了。亚伯看到鲜血,声音很响地呻吟了一声。他抱起哈蒂朝大房子走去。汤姆跟在他们身边。

  这是亚伯突然停住脚步。他微微转过身子,正好面对汤姆所站的地方。汤姆尽管被眼前的事情吓得昏头昏脑,仍然意识到亚伯的目光是直盯在他脸上,而不是穿透了他。而且他开始对他说话了。“你滚开!”亚伯声音粗哑地说。

  汤姆也瞪着他。他们谁也没有动弹。

  “你从哪儿来的,还滚回哪儿去!我知道你。我一直就看见你,但我觉得情愿看不见你;我一直就听见你的声音,但我觉得情愿装聋作哑。可是我早就知道你,知道你干的那些勾当!”

  汤姆没有理会别的,只注意到亚伯说能听见他的声音,那么他也就能回答他了。“哦!”他大声喊道,“你知道吗——哈蒂是活着,还是死了?”

  “哼。”亚伯说,“你不止一次地想害死她——可怜的她没有妈妈,没有爸爸,在这里也没有个家——她什么也没有,你竟拿恶毒的弓箭和刀子害她,还引她登高爬低,她也不知道提防。滚,听见没有,滚开!”

  汤姆没有走,可是亚伯开始抱着哈蒂往后退,他穿过草坪朝大房子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重复着一句祷词,汤姆原来还以为这只是用餐过后的感恩祈祷呢:“……希望上帝保佑我不受任何恶魔的伤害。”亚伯的声音微微颤抖,他怀里抱着女孩,眼睛紧紧地盯住汤姆,脚步踉跄地往后退,走上花园的台阶,进了花园的门。砰的一声,花园的门关上了,汤姆听见插销被插牢的声音。

  汤姆一惊之下,如梦方醒。他赶紧跑到门前,将整个身子都撞了上去,用拳头疯狂地砸那扇木门,先是叫亚伯放他进去,然后又大声呼唤哈蒂。

  门一直关着,任他拼命砸门和叫喊,没有一个人来理会。看来,那些能够听见他的声音并让他进去的人,一个是不愿意这么做,另一个是根本做不到了。

第十七章 寻找哈蒂

 

  在花园门外狂敲猛砸了一阵之后,汤姆靠倒在门上,哭得喘不过气来。他听见里面老爷钟冷冰冰地敲打着时间,楼上还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和奔忙的脚步声。

  他没有办法把门打开,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已经心力交瘁,没有了穿透房门所需要的体力和意志力量。他被关在外面,不能见到哈蒂,他被关在外面,也不能回到基特森家套房里他自己的床上去了。但是,对哈蒂的担忧还是超过了他为自己的担心。

  汤姆穿过草坪回来,躲进紫杉树丛里一个隐蔽的地方。他只能耐下心来等着。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花园的门开了,亚伯走了出来。汤姆立刻走上前去对他说道:“亚伯,求求你告诉我,哈蒂怎么样了?”

  汤姆觉得,不管亚伯会怎么对待他,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亚伯相信他是地狱里派来的一个魔鬼,伪装成一个小男孩的模样,专门要给哈蒂带来不幸——如果亚伯是这么想的,那他肯定恨透了汤姆,准会责骂他、诅咒他,用祷词和《圣经》里驱除邪魔的咒语来咒骂他。但汤姆怎么也没有料到,亚伯居然又采取了假装看不见也听不见汤姆的措施来对付他。

  “亚伯——亚伯——亚伯,”汤姆哀求道,“她没有死吧?她没有死吧?”终于,他看见亚伯的眼皮颤动了一下,亚伯暂时允许自己看见了汤姆。汤姆刚才爬树时弄得满脸全是污垢,现在脏脸上有两条干净的道道,从眼睛直到下巴,那是疲惫和恐惧的眼泪冲洗出来的印迹。总之,汤姆看上去更像是个小男孩,而不是什么魔鬼,亚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最后一次直接跟他说话了。

  “不,”亚伯说,“她还活着。”说完他两眼又直视前方,深深吸了口气,故意从汤姆的一侧穿过,朝盆栽棚走去。

  亚伯没有关上身后花园的门——在那些夏天的日子里,那道门一直是那么敞开着的。汤姆的想法是立刻回到房子里来,至于是重新上床睡觉,还是弄清哈蒂的情况,他自己也不明白。

  答案已经摆在他面前了。这次,当他一步步走进大厅时,那些家具没有在他眼前消失:动物标本还待在原来的地方,一只只玻璃眼睛从它们的玻璃匣子里牢牢地盯着他看;他甚至还来得及看了看气压表里的水银柱,发现已经达到了“非常干燥”。他从大厅走过,看见了所有的一切,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他走到老爷钟跟前,看到上面的指针正指着五点差十一分,而且他再一次看到了指针后面的图案。尽管心里为哈蒂感到担忧,他的注意力还是被吸引住了:眼前并没有什么新的东西,但他似乎看到一切都是新奇的。他仍然不知道钟上画着的那个手里捧着书、一步横跨大海和陆地的天使般的人物是谁,但他觉得他差不多洞悉了其中的含义。也许他很快就会一切都明白的。

  此刻,他转身离开老爷钟,朝楼梯走去:他看见楼梯上铺着地毯。地毯上的每一块踏步板都用闪亮的铜条固定得结结实实,地毯随着一块块的踏步板柔和地一直通向楼上。

  汤姆朝楼梯跨了一步,又迟疑地停住脚,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他留在身后的是哈蒂的花园王国,哈蒂、亚伯和他是那里仅有的三个居民——而亚伯甚至坚持认为只有两个,否认还有更多的人。此刻汤姆正离开花园,进入墨尔本的家中:墨尔本家的人和他们的生活已经把他团团包围了。右边楼梯脚下有一排挂钩,上面挂着墨尔本家人的各种帽子、外套和风衣。旁边是个鞋柜:汤姆知道它是鞋柜,因为柜门开了一道缝,它可以看见里面的隔板上摆放着墨尔本家所有的皮鞋、布鞋、轻便软鞋、绑脚、高统防水胶鞋和鞋套。衣帽钩对面,在汤姆的左边,又是一个小壁架,上面是两个大理石书写板和一个小小的安全墨水池,还有一个古色古香的乌木圆尺子:它们属于墨尔本家的那个人呢?壁架旁边有一道门——有一回苏珊拿着引火木和火柴,就是从这道门里出来的。此刻,汤姆听见门的那边传来女人们喃喃的说话声。他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也听不出她们是谁,但他仿佛觉得有个声音听着像是苏珊。

  汤姆感觉自己似乎处在一群陌生人之间,孤独无助。哈蒂不在这儿,他内心隐隐的有一种恐惧,也许哪儿也不会有哈蒂了。亚伯刚才说:“她还活着。”但也许这句话的意思是“她还没有咽气”,或者更糟,“她暂时还活着,但是活不长了”。过去,汤姆想方设法让自己相信哈蒂是一个幽灵,此刻他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也就是说,到了某个时候,哈蒂肯定要死去的。幽灵必须先死过一回,才会变成幽灵——汤姆在脑子里焦急地、杂乱无章地分析着。

  他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走上前去,踏上第一层柔软的、踩上去毫无声息的楼梯。如果没有老爷钟在身后嘀嗒嘀嗒的响着,说不定——尽管汤姆有的时候非常勇敢——说不定他就会缺少那最后一丝勇气。在他听来,嘀嗒嘀嗒的钟声就像人的心脏,活生生的,一下一下跳个不停——他想到这里,就想起了哈蒂。于是他鼓起勇气,朝楼上走去。

  他来到二楼的楼梯平台上,墨尔本家的这个地方是他以前从没见过的。至少汤姆自己觉得是这样:他忘记了其实他的姨妈姨夫和其他房客也住在这幢房子里。但此刻没有多少东西能使他想起这一点来。墨尔本家的二楼平台上铺着地毯,比汤姆所知道的套房之间的走廊还要宽,而且平台上有许多扇门,每一扇门都通向一个卧室,而不是只有两扇分别通向两个套房的正门。原本通向巴塞洛缪太太家前门的那道小楼梯,现在通向一个有三扇门的小小平台。

  汤姆仔细看了看二楼的平台:每扇门都是关着的。顶楼上的三扇门也是关着的。这么多门,哈蒂到底躺在哪扇门的后面呢?

  一点儿线索也没有,于是汤姆选择了二楼平台上离他最近的一扇门。他深深吸了口气,集中意念,绷紧肌肉,把脑袋稳稳地扎进木头门,进入门那边的房间里。

  哈蒂不在这间卧室。这里的床上和其他家具上都照着防尘套,说明这是一个备用的空房间。窗户外面是花园:汤姆尽管半个身体卡在门里,也能看见对面的紫杉树梢,那棵缠着常春藤的冷杉树高高地耸立着,并没有坠倒在地。他一心只想找到哈蒂,便没有停下来仔细观看窗外的景致,后来才因为某个原因又想起了它。

  他把脑袋从门里拔出来,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他本来打算依次把脑袋伸进每一扇门里去看看,直到发现哈蒂,但他现在怀疑这个办法是不是明智。他已经很累了,耳朵里嗡嗡直响,眼睛又酸又疼,就连刚才好好地留在门这边的肚子,也有点儿犯恶心了。如果他一扇一扇门试过去,而哈蒂是在最后一扇门后面,那他永远也不可能找到她了。

  当然啦,在这种非同寻常的情况下,采取一点点不太正当的手段也是可以理解的。汤姆开始从钥匙孔里往里窥视,并且把耳朵凑上去听里面的声音。透过第三个钥匙孔,他听见了一点儿动静:一种很轻很轻的有节奏的沙沙声。他想不出来这是什么声音,透过钥匙孔往里看,他只能看见一个放着水盆和水壶的脸盆架,一段带花边的窗帘遮住一部分窗户,还有一把直挺挺的椅子。

  他怎么也想象不出那声音是怎么回事。至少,受伤躺在床上,甚至快要死了的哈蒂,是肯定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的。他一想到哈蒂快要死了,立刻焦急地转过身,想再去试试别的门。可是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他又突然想到也许哈蒂就躺在这间屋里,她神志不清,不会动弹,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只有她的双手不停地轻轻抚过她的床单:沙沙——沙沙——沙沙。

  汤姆又回到发出那种声音的门前,开始把脑袋往木门里扎。他的眉毛刚进入木头,就听见——他的耳朵还露在外面——身后的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汤姆生怕在穿门而入的过程中被人抓住,便赶紧把脑袋缩回来,转脸望去。

  一个男人上楼来了。他一个胳膊底下夹着汤姆刚才在楼下大厅里看见的书写板,手里拿着墨水池和尺子。他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像是一个干活谋生的人刚刚做完今天的工作。他是谁呢?肯定是墨尔本家的人,这点汤姆可以肯定:他长着墨尔本家人特有的脸型。

  那人顺着楼梯平台直接走来——直接朝汤姆走来,但他丝毫没有理会汤姆。他在汤姆刚才试过的那扇门前停下来,轻轻敲了敲门。

  “妈妈?”

  沙沙的声音停住了。里面响起一个声音,汤姆立刻就听出那是哈蒂的婶婶:“是谁呀?”

  “詹姆斯。”

  詹姆斯?汤姆惊讶极了:上次汤姆在花园里看见詹姆斯时,他还是个少年。汤姆的时间只过去了一点点,难道墨尔本家的时间就过去了这么多,詹姆斯居然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个忙于事业的男人?他毫无疑问就是这样,高大、魁梧、结实,高高的硬领干净洁白,上面衬着一张刻板严肃的脸。

  “你进来吧,”那女人的声音说,“我在梳头发。”

  詹姆斯进去了,汤姆也跟了进去。他本来不想这么做的,因为他并不是一个不懂礼貌、喜欢打探别人隐私的男孩子,可是詹姆斯一边推开门,一边问了一句:“哈蒂怎么样了?”

  他们俩都站在了卧室里:一个男人,一个男孩。詹姆斯还不安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就像有人明明知道只有他自己,但仍然怀疑屋里还有别人——也许是一只猫。

  梳妆台的镜子前面站着哈蒂的婶婶。她一头褐色的长发沉甸甸地一直垂到腰际,她正用发刷从头顶一直梳到发梢,发出那种持续的沙沙声。汤姆仔细一看,发现她的头发现在也不完全是褐色的了,而是有些灰白:对于哈蒂的婶婶来说,时光也流逝了不少。

  她没有马上回答詹姆斯的问题,而是停下梳子,开始把头发缠绕着编起来。她一边这么做,一边冷冷地、漫不经心地说:“哈蒂不会有问题的。”

  “是医生这么说的吗?”

  “是的。”

  “那真是谢天谢地了。”

  “谢天谢地!”哈蒂的婶婶双手仍然在对付头发,却把脸转过来对着儿子,“谢天谢地!但她这是搞的什么鬼,出了这种事故?想想吧,居然去爬树!难道她到现在还不明白什么事情适合她的性别和年龄吗?她年纪不小,应该懂事了!”

  “哈蒂的年纪还不算大呢,”詹姆斯说,“也许这是因为她总是一个人待着——自己跟自己玩——总是在花园里。”

  “哦,你总是对她这么好!”哈蒂的婶婶大声地说,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像是一句尖刻的谴责,“所以她永远也长不大!如果这样,她以后会怎么样呢?我可不知道。她现在已经是个够古怪的姑娘了。”哈蒂的婶婶转回身,对着镜子摆弄她编好的辫子。

  “哈蒂肯定会长大的。”詹姆斯说。汤姆看到他这样勇敢地面对他那怒气冲冲的母亲,心里很佩服他。“可是到那时候她会怎么样呢?”

  “她可别指望再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已经对她够仁慈的了。”

  “如果那样的话,妈妈,她就必须自己挣钱糊口了,至于她怎么能做到这点,我也不知道。也许她会嫁人——可是,出了这个家和这个花园,她谁也不认识,谁也没见过。”

  “我走了以后,也不能让她在这个家里指手画脚。”海带的婶婶没有转过身来,却从镜子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儿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妈妈?”

  “你、休伯特和埃德加现在都长大成人,在你父亲的公司里做事,能够独当一面了。这很好。但是如果你们谁以后想娶海丽特为妻,就别再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一分钱。休伯特一向不太喜欢那个姑娘,我相信埃德加也很讨厌她,但你对她倒是很同情。”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汤姆真希望这么勇敢的詹姆斯能够大声地说:他以前从没想过要娶哈蒂,但现在突然发现这是一个绝好的主意,他只等她年龄一到,马上就跟她结婚,他们会永远富足、幸福地生活下去——不管他母亲是什么态度。但詹姆斯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从没有打算跟哈蒂结婚,以后也不可能有这种打算。但她无疑是需要人同情的。”

  “她确实值得同情。”哈蒂的婶婶板着脸说。

  “真的,妈妈,现在她一天天地长大了,应该多出去看看世界,而不是整天闷在这房子和花园里。她应该接触更多的人,她应该认识一些人,她应该交一些朋友。”

  “你知道得很清楚,她只喜欢独自待在花园里。”

  “我们可以把她吸引出来。我们有许多朋友,她不能总是躲着不见他们,好像害伯似的。我们举办派对的时候,可以弄得让她也愿意参加:在河里划船,野餐,看板球比赛,惠斯特牌戏①比赛,圣诞节唱赞美诗,滑冰……”

  “她不愿意长大,她只想要她的花园。”

  “我们可以使她想要更多。我现在就去找她,跟她谈谈,就说等她完全好了,她必须开始一种更加快乐的生活。我就说我们都希望她能出去走走,交一些朋友。”

  我们都?汤姆注视着镜子里那女人的脸,看到那张脸上是一种冷冰冰的不悦表情。

  “我可以说这是你的愿望吗,妈妈?”

  “在哈蒂身上,你只会白白浪费你的精力和同情心。”

  “我是不是至少可以说你不反对?”

  “你对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想看见她,越少看见她越好。”

  她转过头去,这样,她既看不见现实中的儿子,也看不见镜子里的儿子。詹姆斯退出房门,汤姆也跟他一起出来了。詹姆斯走到楼梯平台尽头的一扇门前,轻轻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汤姆在外面一直等到詹姆斯跟哈蒂的对话应该结束的时候。他听见詹姆斯高低起伏的说话声,那语气很温和,像是对一个病人或曾经患病的人说话,但是说了很长时间。因此汤姆认为,既然哈蒂能够听詹姆斯说这么多话,她的伤势不可能像他本来担心的那样严重。

  ①类似桥牌的一种纸牌游戏。

第十八章 有两个带护栏窗户的卧室

 

  詹姆斯终于出来了,他关上哈蒂房间的门,顺着平台往前走去,想必是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汤姆静静地等着,听到那扇门被打开又关上之后,他才把身子挤靠在哈蒂卧室门上,开始用力地穿透过去。

  哈蒂看见他进来,高兴地喊了起来。“可是,求求你,汤姆——请你慢一点儿穿透过来——我想看看你是怎么做的!”

  “这是一个绝招。”汤姆说,但他还是听从哈蒂的话,把动作放慢了,很悠闲地落到哈蒂卧室的地毯上。他觉得这样感觉更舒服。

  哈蒂坐在床上,脑袋上缠着绷带。她的脸红扑扑的,却是因为兴奋而不是发烧。

  “哦,真希望我也能这么做!”哈蒂叹着气对汤姆说,把身子又靠回到枕头上。汤姆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她似乎——不,是肯定,显得比汤姆第一次看见她时大了许多。哈蒂一直在长大,就像墨尔本家的其他人一样,而汤姆以前一直没有注意到这点,这一半是因为他们整天在一起玩,一半是因为他对这类事情不太在意。

  “你感觉怎么样?”汤姆问。一直盯着别人看是不礼貌的。

  “很好,”哈蒂说,“医生说不会落下疤痕。詹姆斯堂哥刚才来看我了,他说,以后我除了从树上掉下来以外,还必须做一些别的事情。”

  “做一些没有我的事情?”汤姆说,想起了詹姆斯谈到的那些成人派对。

  “哦,不,汤姆,你不管什么时候想来,就尽管来好了!”可是,汤姆注意到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他还是个孩子,而她已经不是了。

  “坐下来跟我聊聊吧,汤姆。”她恳求他。

  汤姆在床脚坐了下来,东张西望地打量这个房间。“你的卧室真漂亮。”这是一个很宽敞的房间——在墨尔本家气派的大房子里,所有的房间都很宽敞。有一个大橱,两扇大窗户,哈蒂的床就放在两扇窗户之间。而窗户的底部——

  “你窗户的底部有护栏,”汤姆说,“这好像是个育儿室。”他隐隐约约地觉得,他好像曾经听过或说过这句话。而且,那窗户上的护栏,他仿佛也在什么地方看见过。

  “本来是个育儿室,”哈蒂说,“我几个堂哥小时候的育儿室,后来又是我的育儿室。再后来,因为我是最后一个孩子,就一直在这个房间住下来了。现在它是我的卧室。”

  汤姆呆呆地望着窗户,仿佛进入了一种催眠状态:他想起他曾经见过它们,不,是见过它们中间的一个——不,每一个都见过,但每一个都是分别见过,他从来没有见过它们在一起。

  “这个房间的浴室在哪儿”汤姆问。

  “浴室?”

  “你在哪儿洗澡呢?”

  “就在这间卧室里洗澡啊。男孩子们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洗澡。”

  “就在这儿?”汤姆环顾四周,说道,“怎么洗呢?”

  “哎呀,有一个铁皮澡盆,苏珊从厨房里拎上来几桶热水。冬天的时候,这里会生火,我就在火边洗澡。”

  “你可以在这里建一个像样的浴室。”汤姆说,就好像他亲眼看见了浴室是怎么建成的。“你可以在这个房间的中间,就在这里,打一个隔断,这样每个隔间都有一扇窗户。这半边屋子仍然可以当卧室,另外半边就可以变成一个浴室。”

  哈蒂觉得这个主意既荒唐,又没有必要,她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而且,那样一来,房间就变得很狭窄了。”

  “是啊,”汤姆表示赞同,“隔间会变得——变得很窄,你在这边床上躺着,总能听见隔壁放洗澡水的声音。”

  “我才不要听那个声音呢。”哈蒂很坚决地说。

  “我想你一辈子也不会听见,”汤姆说,“别人也许倒有可能。”

  他走到窗口朝外看去。他的目光眺望到很远的地方:先是一片草坪,草坪的尽头是一棵低头沉思的巨大的白桦树;接着是一片树篱;再是一条小径,另一片树篱;然后是一片草地,中间有一棵大榆树……

  汤姆深深吸了口气。“我更喜欢你的房间,”他说,“我更喜欢你这里看到的风景。”

  “你能看见草坪那边的小河吗?”哈蒂问,“可是,汤姆,你为什么说‘更’呢,跟什么比?”

  “跟——跟——如果对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房子。”

  哈蒂笑了起来。“别说傻话了,汤姆!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不是像现在这样住在村子边上,而是住在镇上了。”

  “或者村子发展得太大,差不多赶上一个镇子了。”他似乎想改变话题。“你一般洗几次澡,哈蒂?”

  “一星期洗一次。你呢?”

  “隔一天晚上洗一次。但我情愿少洗几个澡,只要能有这样的房间,这样的风景。”

  哈蒂迷惑不解地望着他:她不能理解他的思路,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变得忧伤起来。“汤姆,这没有什么可忧伤的。”

  汤姆正在想着过去,时间使过去显得这么遥远。时间转向了哈蒂的现在,并且把它变成了他的过去。然而,即便如此,就在此时此刻,这似乎也变成了他的现在——他和哈蒂的现在。接着汤姆想起了老爷钟,它滴答滴答地走出了他的时间和哈蒂的时间,汤姆还想起了老爷钟盘面上的那幅画。

  “哈蒂,老爷钟上的那幅画是什么意思?”

  “是《圣经》里的内容。”

  汤姆很吃惊。“什么?”

  哈蒂微微皱起眉头。“很难,我记不清了——我的意思是,它很难懂,所以我不能完全记住。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去弄个明白的。”

  “好的,麻烦你了。你去问谁呢?”

  哈蒂笑了,但她并没有故作神秘,而如果是在以前,她可能会这么做的。“我去问大钟,那里面写着呢。”

  “哪儿?我怎么从来没看见。”

  “噢,你看不见,写在钟面上很低的地方,被玻璃钟盖的边框挡住了。你必须打开钟盖才能看见。”

  “从钟摆匣子里,用一个机关打开?”

  “是啊,但你怎么知道的呢?”

  “这没什么。钟摆匣子的钥匙在谁手里?”

  她又微微地笑了。“这台老爷钟啊,钥匙总是插在钥匙孔里的。”

  汤姆惊讶极了。“那谁都可以把它打开啦!”

  “只有婶婶需要把它打开,给钟上发条。她不许任何人碰它。”

  “可是如果有陌生人进来,一些好奇心特别强的人,男孩子什么的?”

  哈蒂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她答应,等她再到楼下去的时候,如果周围没有别人,她就把钟摆匣子的锁打开,拨开钟盖门的插销:这样汤姆就可以自己阅读那个秘密了。

  关于这件事,眼下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于是他们改变了话题。哈蒂看到汤姆似乎若有所思、不爱说话,便把话头接了过去。她讲了这间育儿室的一些旧事给汤姆解闷。她讲到,在房子正面这两扇窗户的百叶板后面,白天有蝙蝠在睡觉——把百叶窗折上去,就能看见它们,一只只黑糊糊地悬挂在灰色蛛网、紫藤枯叶和灰尘中间。她还讲到,一天夜里,一只蝙蝠误打误撞地飞进她的房间,在里面绕着圈子忽忽地飞来飞去,像一个黑色的幽灵,她躲在被子里面一声接一声地尖叫,因为苏珊曾经跟她说过,蝙蝠看见长头发就会钻进去,把身体都缠绕在里面,最后你没有办法,只好把所有的头发都剪掉。(汤姆笑了,就连哈蒂也露出了一点儿笑容。)还有一年夏天,紫藤的卷须从窗户顶上钻进来,一围一圈地把拉铃的绳子从上到下裹了起来,后来哈蒂的婶婶看见,才吩咐人把它给剪掉了。当你静静地躺着不动时,能听见老鼠在壁脚板后面来回跑动的声音。每年秋收过后,老鼠总是特别多,因为它们从田里跑到房子里来了。还有,当然啦,还有柜子——

  说到这里,哈蒂从床上跳下来,把柜子打开来给汤姆看——不是看她挂在那里的衣服,而是看地板下面一个隐秘的藏东西的地方,那是她小时候就发现的。她用手指甲摸索着,然后撬开一块地板,下面有一个很宽敞的地方,里面藏着她所有的宝贝:她那把集市上买的单刃折刀,一盒彩色笔,一张泛黄的小照片,上面是一位神情严肃的年轻绅士倚在一张扶手椅上,椅子里坐着一位年轻女子。“这是我的爸爸妈妈,是很久以前了。你还记得吗,汤姆,我曾经在你面前假装他们是国王和王后。”

  这时,哈蒂不得不赶紧回到床上,因为他们听见外面楼梯平台上传来了脚步声。夏天的黄昏已经使屋里的光线暗淡下来,苏珊提着一盏油灯进来了,她把油灯放在壁炉台上点亮。然后,她出去了一会儿,又端进来一碗牛奶泡面包,作为哈蒂的晚餐。

  哈蒂一边吃着,一边跟汤姆继续说着话,汤姆把手拢在油灯的口子上捂着取暖,同时注视着他的手指在天花板上投下的阴影图案。招呼墨尔本家人吃晚饭的锣声在楼下回荡,他们听见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

  苏珊又进来把空碗和油灯拿走,吩咐哈蒂躺下睡觉。苏珊走了以后,汤姆说他也得走了。

  “好吧。”哈蒂说,她从来不问汤姆要去哪里。

  “我明天再来看你。”汤姆说。

  哈蒂笑了。“你总是这么说,却经常好几个月以后才露面。”

  “我每天夜里都来的。”汤姆说。

  他对哈蒂说了晚安,就走下楼来。大厅里弥漫着一股饭菜的香味,苏珊和另一个女仆端着大小盘子跑来跑去:全家人正在吃晚餐。

  汤姆停下来看了看,老爷钟的钥匙果然插在钥匙孔里。他真希望能够把它拧开,但只能等哈蒂来替他做这件事了。他望着钟面上的那个天使。

  他离开大钟,出门来到外面的花园里,然后不慌不忙地重新进来,他闭着眼睛把门关上,插上插销。可是当他再把眼睛睁开时,大厅仍然是墨尔本家的大厅。他走过大厅往楼上去,一边焦急地希望楼梯地毯上的铜条会在他的脚下消失,这样他就会发现自己正在返回基特森家的套房,返回他自己的卧室,自己的床。

  可是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他一直走到哈蒂的卧室——这本来应该是他的房间。门开着一道缝。

  “是谁呀?”哈蒂睡意朦胧地低声问。

  “是我,”汤姆说,“我——我回来拿点儿东西。”

  “拿到了吗?”

  “没有,”汤姆说,“没关系。晚安,哈蒂。”

  “晚安。”

  汤姆下了楼,又来到外面的花园里,绕着它走了一圈,蝙蝠在他头顶上扑棱棱地翻飞。然后,他又试了一次:房子还是没有变化——依然是墨尔本家。

  “我再也回不去了。”汤姆突然想道,接着他又想,“我要告诉哈蒂。我要问问她该怎么办。我要把一切都告诉她,即使这意味着要谈到幽灵。”

  他上了楼,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在黑暗中轻轻叫着哈蒂的名字。哈蒂没有回答,汤姆仔细一听,听见的是熟睡的人均匀的呼吸声。他不愿意把哈蒂叫醒,使她受到惊吓,于是他蹲伏在床边的地板上,胳膊搭在哈蒂的一只手臂上,这样,当她醒来或稍微动一动的时候,他就能立刻感觉到她的动静。他把脑袋埋在胳膊上,慢慢地感觉到自己进入了梦乡。

  他醒来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但是晨曦已经透进了房间,他因为一直蹲在地板上,身体都发麻了。他起先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接着他突然想起来了,便伸手朝床上抓去,但床上是空的——没有哈蒂。他这才看清这是他的床,而不是哈蒂的,这个房间是他的卧室——只有窄窄的一条,只有一扇带护栏的窗户。

  汤姆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但他从心里舒了一口气。他正要爬到冰冷的床上去,突然想起那只在卧室穿的拖鞋还卡在套房开着的门缝里。如果给姨妈或姨夫看见,可就不好办了。幸好时间还早,他们都还没有醒来。汤姆拿起拖鞋,关上套房的门,回到自己的床上。他躺在那里,眼睛望着天花板,后来他听见姨夫走进薄薄的隔断那边的浴室,开始放水洗一个大清早的澡。

  过了一会儿,姨妈进来看汤姆,过分溺爱地给他端来一杯早茶。

  “该起床了,汤姆。刚才邮差送来了家里的信——一封是彼得写给你的,一封是你妈妈写给我的。”

第十九章 下个星期六

 

  他们都围坐在早餐桌旁:阿伦姨夫在看报纸,他妻子拿着她姐姐,也就是汤姆的母亲写来的一封长信,汤姆自己则在看彼得给他的来信。汤姆看信时将一只手挡在上面,以免有人——哪怕只是不经意地——偷看了去。

  亲爱的汤姆:

  留神!妈妈在给格温姨妈写信,说你可以在这个周末回家,这次你真的要动身了。我想妈妈会说,你必须回家是因为我非常想你,其实我并不希望你离开那里。我喜欢你信里写的所有的事情。再跟我讲讲吧。真希望我也能去那儿,但爸爸妈妈不同意。

  希望我们有更多的树,有一条离得很近的小河,还有一堵高高的墙。真希望我能在那儿。

  你的

  彼得

  汤姆叹了口气,他真想让彼得实现他的愿望,哪怕只实现一点点。汤姆重又看了看信的开头:“留神!”可是小孩子怎么能违抗大人,尤其是父母为他们做出的决定呢?“这个周末你就要回家”,今天是——汤姆看了看阿伦姨夫手里那张报纸的最上面——今天是星期二。他猜想他们会建议他星期六或星期天动身。

  格温姨妈放下手里的信,朝汤姆露出一个悲哀的微笑。“唉,汤姆,我们很快就要真的跟你告别了。”

  “什么时候?”汤姆生硬地问。

  “星期六。星期六早晨有一趟减价的火车,你妈妈说你现在过了隔离期,可以乘火车了。”

  “下个星期六?”汤姆说,“这么快?”

  姨夫突然说道:“我们会想念你的,汤姆。”接着,他似乎为自己说出这种话而感到吃惊——甚至懊恼。

  格温姨妈说:“你爸爸妈妈专门向你问好,汤姆,他们盼望能够早日再见到你。你妈妈说,彼得一直非常想念你。你不在家,彼得整天没精打采,胡思乱想。他需要你。我们不能指望再把你留在这儿了——除非我们收养你。”

  汤姆想,如果他们收养了他,他就能留在这里,但另一方面,他就再也不能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了:他的妈妈,爸爸,彼得……

  汤姆感到胸口一阵发紧,好像那里被挤得要裂开一般。他从心底里渴望两样不同的东西:他想要爸爸、妈妈、彼得和他的家——他真的非常想要他们;而另一方面,他又想要他的花园。

  “如果你们收养我。”汤姆慢慢地、非常痛苦地说。

  “我只是开个玩笑,汤姆。”姨妈说,她想消除汤姆的胡思乱想。

  她在某种程度上做到了这点,汤姆实际上并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庭,成为基特森家的孩子。可是,眼下情况危急,必须想出一个紧急措施。他从彼得的信里和姨妈刚才说话的口气里知道,他再也没有希望继续待在这儿了——延期,感冒,甚至收养,这些统统都不管用了。他们说星期六早晨,那就是星期六早晨。

  下个星期六……

  “说不定,”姨妈还在说道,“明年暑假你还会再来,跟我们一起住一段时间。”

  汤姆没有办法回答她或向她表示感谢,因为明年太遥远了,而此时此刻,当他想到很快就要离开了,心里感觉到难受极了——太难受了,简直可以说他的心都要碎了。

  整个那天上午:汤姆似乎一直听见老爷钟滴答滴答响个不停,一分钟接一分钟,星期六离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真讨厌老爷钟这么做。可是他接着又想到,就在今天夜里,哈蒂把钟盘的门打开之后,老爷钟的秘密就露出来了。那个秘密会是什么呢,汤姆一点儿也猜不出来。但是他不知怎地觉得这个秘密非常重要,他发现自己对它抱有一种模糊的希望——他唯一的希望。为了这个,他巴望时间快快过去,夜晚早点到来。从现在到夜里,时间显得这样漫长;而从现在到星期六,时间又是这样短暂。

  那天下午,汤姆给彼得写信谈到花园时,心中隐隐地怀着一种希望,但自己并没有感觉到。他答应明天再写更多的内容。为了摆脱老爷钟的滴答声,汤姆跟姨妈一起出去散步。他问姨妈附近是不是有一条小河,姨妈说好像是有,她可以帮他找到。他们在小巷子里穿来穿去,七拐八拐,最后汤姆完全失去了方向。他们来到一座小桥前。

  “这就是你要的河,汤姆!”格温姨妈得意地说。

  一定就是这条河了,不过它看上去不像汤姆从哈蒂窗口看到的那条河,也不像他和哈蒂穿过花园树篱那边的草地曾经到过的那条河。眼前这条河不再顺着草地边缘流淌:它一边是一户户人家的后花园,另一边是一条柏油小路。

  小桥边有个人在钓鱼,格温姨妈大声问他:“你钓到鱼了吗?”

  “这儿一条鱼也没有。”那人没好气地回答。他站在一块告示旁边,告示上写着:“警告。市政会规定,行人若在此游泳、玩水或淌水,后果自负。经证实,这片水域严重污染,不适合做上述用途。”

  “什么是污染?”汤姆问。

  “我认为,它的意思是河水不再干净卫生,”格温姨妈说,“这都是因为周围建了这么多住房和工厂。我想,工厂把一些可怕的脏东西都倒进了河里。”

  汤姆望着河水:看上去倒并不很脏,但是他看见水面下的水草不再是细细的、绿绿的、闪闪发亮,而是裹着一层黄褐色的、暗淡的绒毛。周围也没有鹅,没有其他水鸟。看样子河里也不可能有鱼。另一方面,河床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许多碎玻璃、破陶器和空罐头。

  “别的地方也不能游泳或淌水吗?”汤姆问。

  “卡斯尔福德有游泳场。你知道,这条河一直流到卡斯尔福德。”

  “流到卡斯尔福德、伊利、金斯林和大海。”汤姆说。

  “哎呀,对呀,汤姆,”姨妈非常吃惊地说,“你是怎么知道这点儿地理知识的?”

  “有人告诉我的。”汤姆不肯多说,“请问,现在几点了?”

  “快四点了。”

  就这么多?

  再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可看了,他们慢慢地走回家。一进大房子的正门,汤姆就听见了老爷钟的滴答声。它会滴答滴答地一直走到睡觉时间,从这点来讲,时间是汤姆的朋友;可是在那之后,它又会滴答滴答地一直走到星期六,从这点来讲,时间是汤姆的敌人。

第二十章 天使说的话

 

  那个星期二夜里,汤姆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哈蒂——她是受伤后仍然躺在床上,还是又在花园里四处活动,还是已经在尝试詹姆斯提出的那些诱人的社交娱乐活动呢?

  对于哈蒂的变化,汤姆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当他打开花园的门时,令他大吃一惊的是季节的变化。外面是隆冬天气——不再是沉闷灰暗、闷热枯燥的夏天,而是刚刚下过一场雪,到处都晶莹闪亮。每一棵树、每一丛灌木、每一种花草都被白雪包裹,只有紫杉树上深凹进去的地方没有被雪覆盖,它们像一只只黑黑的、深邃的眼睛,注视着汤姆。

  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天气和以前的夏天一样完美。

  周围一片寂静:汤姆屏住呼吸,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时,一只黑水鸡——大概是因为天寒地冻,不得不离开小河,到花园里来找点儿食物——从草坪旁的一堆灌木丛中出现了。它垂着脑袋,紧张地走走停停,速度却是不慌不忙,轻轻踏过白雪覆盖的草坪,重新钻到灌木丛底下不见了。

  这一动静使汤姆从愣怔状态中醒了过来。他看了看四周,发现雪地上除了黑水鸡浅浅的、三个脚趾的脚印外,还有另外的足迹。某人的脚曾经走出花园的门,循着小路而去,穿过草坪一角,绕过暖房,朝池塘走去。汤姆立刻断定这是哈蒂的脚印,便跟着找了过去。

  他顺着哈蒂的脚印绕过暖房,眼前出现了那方池塘。哈蒂就在那里。池塘的水冻成了冰,有一边的雪被扫干净了:哈蒂就在这片空地上滑冰——如果她那个样子也算滑冰的话。她将暖房里的一把椅子放在前面推着,一下一下用力蹬着冰刀往前滑,因为过于使劲和全神贯注而大声喘着粗气。听见汤姆叫她,她转过头来,高兴得满脸喜色。

  “啊,汤姆!”她摇摇晃晃地朝池塘边走来,然后刹住脚步,两个脚尖朝里对着,似乎如果不这样,冰鞋就会自作主张地朝相反方向冲出去。

  “哈蒂,”汤姆说,“我想要你——你答应过的——”

  “可是你变得单薄了!”哈蒂皱着眉头说。

  “单薄?”汤姆说,“才不会呢,我胖了。”他知道他肯定胖了,因为格温姨妈最近不惜一切代价要把他喂胖,而且她对效果非常满意。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稀薄。”哈蒂说,接着神色突然变得惊恐,又说道,“哦,不是,我也不是那个意思——至少,我也不清楚我是什么意思,反正——”

  “没关系,”汤姆不耐烦地说,“我只想让你帮我弄清老爷钟上那幅图画是什么意思。”他看见哈蒂有些迟疑,又补充道,“你说过你会帮我的。”

  “我说过吗?”

  “你从我们的树上小屋摔下来的那次,后来我们谈过这件事。”

  “啊,那是很久以前了!你既然已经等了这么久,汤姆,就不能再多等一会儿吗?你一定要现在就知道吗?你还是先看我滑冰吧,好不好?”她急不可耐地告诉汤姆,她的滑冰技术提高得多快,还说过不了多久,她就能跟其他人一起滑冰了——跟休伯特、詹姆斯和埃德加,还有伯蒂·科德林,查普曼家的姑娘们,小巴蒂,以及其他所有的人。“你不喜欢滑冰吗,汤姆?”她最后问道,“你学过吗?”

  “学过,”汤姆说,“可是现在,哈蒂,你还是像你答应过的那样,去给我打开老爷钟的盖子,让我看看那幅图画是什么意思吧!”

  哈蒂叹了口气,在那把暖房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脱掉脚上的冰鞋和冰刀,换上她平常穿的鞋子,跟汤姆一起朝大房子走去。路上,汤姆好像听见她说那幅图画的解释是一个启示——但他也许是听错了。

  到了大厅里,哈蒂站在老爷钟前,留心地听了一会儿。“婶婶可能在楼上。”她转动钥匙孔里的钥匙,打开了钟摆匣子。当她摸索着寻找打开钟面的插销时,汤姆朝钟摆匣子里瞥了一眼。他看见里面黑糊糊的,蛛网密布,接着,他看见了随大钟的滴答声来回摆动的钟摆。钟摆下面是一块镀金的扁平金属圆盘:它左右摆动时像太阳一样闪闪发光。汤姆看见它的镀金表面上刻着华丽的花体字母。尽管钟摆在不停地摆动。他也能看出那上面写着:“不再有时日了。”

  “不再有时日了?”汤姆惊异地问。

  “是啊,”哈蒂一边对付那个她不熟悉的插销,一边说,“是这几个字。”

  “可是,时间不再怎么呢?”

  “不,不!你不明白。等等——”

  她终于找到插销,把它打开了,钟盘的门一下子弹了出来。她把那行文字指给汤姆看,就在那个拿书的天使分得很开的双脚下面很低的地方。“看!我本来就觉得是《启示录》,但我不记得是哪一章哪一节了。”

  汤姆念道:“《启示录》,第十章,第一至六节。”他大声重复着,想把它牢牢记住。就在这时,哈蒂说:“嘘!楼上是不是有动静?”她慌慌张张地把钟盘的门重新关上,催着汤姆出门来到花园里。

  “《启示录》第十章,第一至六节。”汤姆一边走一边念叨。

  “我最好把我的《圣经》拿来帮你查一查。”哈蒂说。但她似乎非常不愿意再走进大房子到楼上去了。

  这时汤姆想起了亚伯放在加热房里的那本《圣经》,于是他们就往那边去了。汤姆注意到现在哈蒂很轻松地就把门打开了:她一伸手就够到门顶上的方铁块,甚至用不着踮起脚尖。显然,从汤姆最初在花园里见到她之后,她已经长大了不少。

  冬天的加热房里面看上去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火炉里烧着旺火,给暖房的暖气管里的水加热,小房间里又闷又热,被火光映得红通通的。哈蒂一下子就找到了《圣经》,拿到汤姆面前。

  她拿着书往后翻,一边轻声地自言自语:“……《启示录》。《启示录》是《圣经》的最后一部分。”

  哈蒂现在翻到了《圣约翰启示录》,汤姆的目光越过她的手臂读着书上的文字。就在这时,传来了轻轻的响声——是一双脚踏在雪地上的声音——两人都抬起头来:亚伯转过榛子树桩的拐角过来了。他也许是来捅捅火炉,也许——因为他手里拿着一把长柄细枝扫帚——是来帮哈蒂把池塘里其他地方的积雪扫掉。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

  哈蒂误解了亚伯脸上惊愕的表情,她以为亚伯是盯着《圣经》,实际上他是盯着汤姆——或者,更准确地说,盯着跟《圣经》在一起的汤姆。“亚伯,”哈蒂不安地说,“你生气啦?我们——我的意思是,我,当然啦,是我——我想在《圣经》里查点儿东西,很快就完。”

  亚伯仍然瞪着眼睛。

  “如果你反对的话,我非常抱歉。”哈蒂说完,等待他的反应。

  “不……不……”他似乎在理清脑海里的思路,“那本书里有‘真理’,也有‘灵魂的得救’。凡是阅读这本书的人——不,他们绝对不该下地狱。”他用手碰了碰垂在额前的一绺头发,似乎是在不合时宜地表示一种道歉,但汤姆知道他是在有意识地道歉,在向他道歉。然后,亚伯似乎不愿意再打扰他们,转身离开了。

  他们继续在《圣经》里查找,终于,哈蒂找到了那一章的那几节。

  “我又看见另有一位大力的天使从天而降,披着云彩,头上有虹,脸面像日头,两脚像火柱。他手里拿着小书卷,是展开的。他右脚踏海,左脚踏地,大声呼喊,好像狮子吼叫。呼喊完了,就有七雷发声。七雷发声之后,我正要写出来,就听见从天上有声音说:

  “‘七雷所说的你要封上,不可写出来。’

  “我所看见的那踏海踏地的天使向天举起右手来,指着那创造天和天上之物,地和地上之物,海和海中之物,直活到永永远远的,起誓说:‘不再有时日了。”’

  汤姆读完后,脑子里又是云又是虹,又是火焰又是雷电,以及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的壮丽辉煌——大概就像多年以前那位不知名的钟盘画家脑海里的情形一样。

  然而汤姆什么也没明白,他对哈蒂这么说了。

  “确实很费解,”哈蒂表示赞同,“我想谁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启示录》里满是天使、怪兽和莫名其妙的话。就是那样。”

  “可是最后这句——‘不再有时日了’——它是什么意思呢?”汤姆追问道,“我必须知道,它很重要——大钟的钟摆上写着这句话,天使起誓也说这句话——他起誓说不再有时日了。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也许指的是最后审判日的号声吹响——世界末日来临吧。”哈蒂不很明确地说。汤姆看出她不会再给他多少帮助了。她已经合上《圣经》,往后跨了一步,准备把它送回加热房去。她朝池塘的方向望去,两只眼睛顿时就亮了——亚伯果然在为她扫去池塘里其他地方的积雪。

  “不再有时日了……”汤姆喃喃地念叨,他想到世界上所有的钟都不再走动、不再敲响,被最后审判日的号声淹没,永远停止。

  “不再有时日了……”汤姆又说了一遍。他隐隐地觉得,这六个字里似乎蕴含着无穷的可能性。

  哈蒂已经把《圣经》放了回去。“你跟我一起到池塘去看我滑冰吗,汤姆?”

  “不,”汤姆说,“我要好好想一想。”

  他带着沉重的思绪,转身离开了哈蒂,离开了他如此热爱却妨碍他思考的花园里寒霜晶莹的一切,走进大房子,上楼回到床上去了。

第二十一章 时间复时间

 

  星期二夜里,汤姆回到床上之后,先是苦思冥想,最后便做起梦来——他想的、梦的是同样一些事情,以及从他脑海深处浮现出来、跟这些事情掺和在一起的另外一些事情。梦中,这是他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夜里。他下楼想到花园里去,却发现那个天使从钟盘上下来——变得像巨人一样庞大——挥舞着一把燃烧的宝剑挡住他的去路。但汤姆不肯后退,于是天使便退后一步,把门让了出来。可是当汤姆往门外看去时,却发现花园已经不见了,外面只有一个地面铺设过的院子,堆着垃圾箱,老态龙钟的巴塞洛缪太太站在院子中央,气急败坏地说道:“谁在胡乱摆弄我老爷钟的时间?”就在这时,汤姆醒来了,于是梦中那些希奇古怪的东西统统又沉入他的脑海深处,而他清醒时的那些思想、疑问和支离破碎的推理分析重新露出头来。

  汤姆又想:不再有时日了——老爷钟上的天使是这样起誓的。而既然时间有一天将会终止,那就意味着此时此刻的时向只是一种暂时的东西。它也许是可有可无的,也许是可以想办法逃避的。汤姆自己说不定就能躲到时间的后面去,能在此时此刻、以及永远的将来里拥有“过去”——也就是说,拥有哈蒂的“现在”和那座花园。当然啦,要做到这点,他必须弄清时间的运作规律。

  “时间是什么?”汤姆问给他端早茶来的格温姨妈,姨妈以为自己没有听清他的问题,就回答说时间差不多快七点了。

  “什么是时间——我是说,时间是怎么工作的?”汤姆吃早饭时间姨夫。而在姨夫看来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人们有各种各样的理论。

  “当然啦,”阿伦姨夫说,“人们曾经认为……”汤姆专心地听着,有时他似乎能理解,有时他又觉得自己肯定没有听懂。“可是现在的时间理论,”阿伦姨夫说,“最现代的时间理论……”汤姆便感到有些疑惑,难道理论跟女人的服装一样,也有流行和过时的吗?接着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专心听,便赶紧把思路拉回来,他又一次以为自己能够理解,紧接着又一次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听懂,心里觉得万分沮丧。

  “我也听说过一种理论,”汤姆趁姨夫停下来喝茶的当儿,说道,“我知道一位天使——我听说过一位天使,他说:到了最后,就不再有时间了。”

  “天使!”姨夫突如其来地大叫一声,把好多茶水都泼到了领带上,他不得不把它擦干净,这使得他更生气了。“见鬼,天使跟科学理论有什么关系?”汤姆浑身发抖,不敢说那比理论更加权威:那是一个辉煌夺目、确凿无疑的断言。

  阿伦姨夫怒气冲冲地说他不想再吃早饭了。他冲出家门,把前门重重地甩上,提早十分钟去上班了。

  他刚离开,格温姨妈就责怪汤姆说:“汤姆,你真是不该这么做。”

  “可是,”汤姆说,“我并不知道他对天使那么反感呀。”

  “对于一般的正常的天使,你姨夫像任何人一样是很恭敬的,”格温姨妈说,“可是他在吃早饭的时候发火是很不对的。一清早他的情绪总是很容易烦躁,还没等我们明白是怎么回事呢,他就腾地冒起火来了,三口两口把早饭扒完,或干脆吃了一半就拂袖而去。这都会导致消化不良的。”

  “对不起。”汤姆说。姨妈显然对真理更有悟性,尽管这同姨夫的悟性完全不是一回事。

  那天晚上,阿伦·基特森下班回来,他妻子把他拉到一边说话。起先他拉开架势要辩解,而且嗓门很大,但到了后来,他什么话也没有了。最后,他顿了顿说:“也许你是对的。我应该这么做。”

  吃晚饭时,他一看见汤姆就说,“汤姆,我向你道歉。”说得那么煞有介事,汤姆觉得简直要被这架势压垮了。

  汤姆以为时间的话题会被暂时搁在一边,没想到姨夫现在决计要弥补他那天早晨的失态。吃过晚饭,他拿出纸和铅笔,开始给汤姆画示意图。“想象一下,汤姆,这是时间的一个点……”后来他又叫汤姆想象一位画家站在一个地方画风景,第二位画家来到他身后,画同样的风景,画里有第一个画家所画的风景图,然后又来了第三位画家,画同样的风景,画里有第一位画家的风景图,以及第二位画家画的第一个画家的风景图,然后又来了第四位画家……“我希望这种类比能使你更明白一些,汤姆,”姨夫说,“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假设……”汤姆一直竭力装出一副听明白了的表情,弄得整个脸都僵硬了。实际上,他现在只想像个婴儿一样大哭一场,因为他什么也没有弄明白,而这一切对他又是如此重要。

  就在这时,阿伦姨夫突然提到了瑞普·凡·温克尔。“比如,”他说,“你想想瑞普·凡·温克尔①——噢,不,那也许说明不了什么。不,你还是设想,比方说,时间上有一个新的点,我们称之为A。”

  可是阿伦姨夫晚了一步,汤姆已经开始考虑瑞普·凡·温克尔了,因为在阿伦姨夫提到的人当中,他是第一个汤姆真正有所了解的人。实际上,汤姆对他知道得很清楚。瑞普·凡·温克尔有一天到美国北部的大山里去打猎,在一个中了魔法的地方睡着了。他感觉自己在那里只睡了一个晚上,可是当他醒来,走下山坡回到家中时,却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于是汤姆想道,对呀,他不正像是瑞普·凡·温克尔的情况反过来了一样吗?汤姆不是往前进了二十年,而是退回到了一百多年以前,来到了哈蒂生活的年代。他并不是每天夜里都回到相同的时间,而且时间的顺序也跟平常不一样。比如那棵大冷杉树,他先看见它立着,再看见它倒下,后来又看见它立着——昨天夜里它仍然立在那里。他先看见哈蒂是个跟他同龄的小姑娘,后来又看见她年幼得多的样子,最近看见她——尽管汤姆不肯完全承认——已经长得完全超过他了。汤姆通过一个个片断,看见哈蒂的时间——花园的时间——跨越了起码有十年,而他自己的时间只过去了暑假里的短短几个星期。

  “也可以说,”汤姆慢悠悠地重新回到谈话中,尽管刚才他并没有听对方说话,“你可以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时间,不过当然啦,它们都是同一个总时间的组成部分。”

  “是啊,”姨夫说,“可以说得更准确一些——”

  汤姆径直往下说。“所以,我因为某个原因,可以退回到另外某个人的时间里,退回到‘过去’。或者,如果你愿意,”——突然问,他第一次从哈蒂的角度看清了这件事——“她也可以往前进入我的时间,这在她看来是‘未来’,而对我来说是‘现在’。”

  “如果想弄得更明白,汤姆,”姨夫说,“我们还是回到这个A点——”

  可是汤姆接着说道:“不管是哪种情况,她并不是来自‘过去’的一个幽灵,我也不是来自‘未来’的幽灵。我们俩谁都不是幽灵,花园也不是。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你在说些什么呀?”阿伦姨夫恼火地说,“什么花园?解决了什么问题?我们在谈可能性——在谈理论。”

  “可是,”汤姆说,“假如有人真的从一个时间跨入到另一个时间——如果真的那样——就能够证明了。”

  “证明!”阿伦姨夫叫了起来。一时间汤姆以为他又要发火了,还好,他控制住了自己。“看来我没能对你解释清楚什么,汤姆,因为我甚至没能让你明白,证明——在有关时间的理论中——证明……!”显然,对于时间,就像对于某个超级罪犯一样,你是什么也没法证明的。

  汤姆并不在乎。他已经令自己满意地解决了一些问题。他从天使透露给他的信息开始,对于时间的特性得出了某个有用的结论。虽然他还没有看出它有用在什么地方,但至少他心里产生了一种热乎乎的、很兴奋的感觉,似乎他的那个难题很快就会有一个——圆满而明确的——答案了。

  那个星期三的夜里,汤姆带着焕然一新的想法下楼去了花园。那里的季节仍然是冬天,但汤姆警觉地打量着四周,想道:“我料到是这样,但这是不是同一个冬天呢?我进入的是不是哈蒂时间里的另一个部分呢?如果是的,那么是稍前还是稍后的部分呢?”

  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答,他绕着花园走到树篱前,发现树篱上开了一道门,通向那边的草地。这东西在汤姆上次来的时候肯定还没有,不然汤姆准会一眼就注意到的。这道门是在那之后才装上去的,而且还经过了一段时间变得这样破旧。

  汤姆便朝这道门走去,脚下的砾石小路布满霜冻,踩上去吱嘎作响。他从门上探头看了看那边的草地,他知道夏天的时候青草被牛啃吃得稀稀拉拉,但现在他看到的是一大片冰。在草地远端冰面最光滑最结实的地方,许多滑冰者在上面穿梭滑行,大声地互相召唤,快乐地欢笑。

  汤姆觉得自己被撇在了快乐的大门外。他相信这就是詹姆斯说他打算吸引哈蒂参加的朋友聚会之一。在那群滑冰的人中间,你可以猜出哪一个是哈蒂:有一个女孩子时而跟大家打成一片,时而独自在冰上快速地滑行。童年时养成的独处的习惯,是不大能够改变得了的。实际上,这习惯恐怕会伴随终身呢。

  现在,滑冰者中的小伙子们从截去树梢的柳树上揪下弯曲的树枝,做成曲根球或冰球比赛用的球棍,又捡了一块石头当球。女孩子们聚在一边观看,大声地说说笑笑。

  那个孤独的滑冰者转身离开他们,踩着冰刀从冰上跑过来——她直接穿过草地,朝树篱走来。哈蒂——果然就是哈蒂——已经看见了汤姆。“哦,我好像看到了一个身影,我想说不定就是你。”她结束最后一个长长的滑步,一边仔细地端详着他。

  她打开花园的门。“我真高兴是你,汤姆!我有时候很想你,即使现在——尽管查普曼家的姑娘们都很风趣,还有巴蒂和其他人——尽管我在滑冰——哦,汤姆,滑冰!我觉得我可以从这里一直滑到世界的尽头,如果全世界的表面都是冰的话!我觉得我像小鸟一样自由——这是我从没有过的感觉!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催促汤姆到冰上去,而汤姆也并不是不愿意。“来吧,汤姆,快点儿!”汤姆那只没穿拖鞋的脚踩在冰上,觉得很光滑,他还感觉到冰在哈蒂的重量下轻微地震动和摇晃,就像舞厅里的地板一样。他似乎被冰施了一个魔法,顿时就忘记了他不得不思考的时间问题——忘记了他还有什么需要思考的。哈蒂一扭身从他身边滑走,他忽地追上去,姿势潇洒漂亮,他在家和彼得在大街上滑冰时滑得可没有这么好。可是他滑出的步子结束得比哈蒂快,似乎他总也摆脱不了地球的束缚,而她则像一只强健有力的小鸟,展翅飞翔。

  “汤姆,”哈蒂在冰上轻声叫他,同时迅速滑过来,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你为什么不穿冰鞋呢?”

  “哦,我为什么不穿冰鞋?”汤姆痛苦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他以前穿过的冰鞋都是从镇上一家滑冰场里租的。而且他知道姨妈和姨夫肯定不会有冰鞋。而如果他在大夏天急匆匆地提出要买冰鞋,他们肯定会觉得非常奇怪的。

  接着,像是一道耀眼的冰光一闪,汤姆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还从来没有想出过这么大胆的主意呢。

  他张开双臂,请哈蒂停止滑冰听他说话。哈蒂照办了。“哈蒂,你把你的冰鞋放在哪儿,我是说你不滑冰的时候?”

  “放在大厅的鞋柜子里。冬天结束的时候,我给皮带和冰刀都抹上油,用纸把冰鞋包起来,放在鞋柜最上面的一格里。”

  汤姆知道,白天大厅的柜子里没有冰鞋——柜子里只有那个黄胡子房客用来维修他的小汽车的东西。如果哈蒂把她的冰鞋放在那里,后来,其实也是很久以前,墨尔本家的人去世或搬家时,她的冰鞋肯定被人从柜里翻出来,或是卖掉了,送人了,或是扔掉了。反正,他肯定是得不到它们了。

  没等哈蒂仔细说完鞋柜的事,汤姆就断定她把冰鞋放在那里是不合适的。她需要一个干燥安全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一个秘密的地方。

  “哈蒂,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先答应好不好?”

  “如果是不对或危险的事情,我可不能答应你。”

  “不是那样的。我只想让你先答应下来,不然你听我说了是什么事,没准就会说那太荒唐了——其实并不荒唐——真的不荒唐。”

  “好吧,你说吧,如果我能做到,我就答应你。”

  汤姆只能满足于此了,于是他说:“是这样的,我只希望你在不穿冰鞋的时候,总是把它们放在你上回给我看过的、你卧室衣柜的地板下面那个秘密的地方。”

  “那儿!”哈蒂说,似乎她已经很长时间用不着想到那个地方了,“可是那太荒唐了——我为什么要把它们放在那儿?”

  “答应吧!”汤姆大声说,“只是显得有点儿荒唐,又不会有什么害处。答应我吧。这对你没有什么的。”

  “对你又有什么呢?”哈蒂不解地问。

  “现在说起来话太长了。可是你一定要答应——以你的名誉保证——在你不滑冰的时候,总是把冰鞋放在那儿——放在那个秘密的地方。它仍然是秘密的,是吗?”他突然产生一阵恐惧,问道。

  “我只告诉过你一个人,”哈蒂说,“可是,汤姆——”

  “以你的名誉保证,你刚才说只要你能做到就一定会做到的。”汤姆不依不饶地说,他看出他就要成功了。

  “我真不明白,不过——好吧,我答应——我以我的名誉保证。”

  汤姆绝对相信她会守信用的。他立刻转回身,朝着花园门、朝着大房子滑去。

  “可是,不对!”哈蒂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因为她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回来,汤姆!那个保证意味着万一我离开这里,就只好把冰鞋永远留下来了。”

  这倒是真的,但汤姆没有停下脚步。他一路听见哈蒂的喊声,还听见远处的滑冰者们在叫她,他们问她一个人站在花园门口做什么,并叫她回去重新参加他们的活动。

  汤姆跑进大房子,跑上楼梯。他拿起卡住套房正门的那只卧室拖鞋,把门关上了。可是他还打算那天夜里再到花园里去。如果运气好,他只在套房里待五分钟就能再下去回到草地上,跟哈蒂一起滑冰了。

  他在卧室里不需要开灯。他摸索着衣柜的门将它打开,然后用手触摸里面地板上的裂缝。他不得不掏出裤子口袋里的铅笔刀,才把那块地板撬了起来。他模了摸下面的空洞,摸到两个大纸包。

  他的手刚碰到纸包,就听见一扇门打开了——是套房另一间卧室的门。他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太兴奋了,准是弄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响动。他们听见了,他们过来了。

  他尽量轻轻地关上衣柜的门,不发出咔嗒的声音,然后迅速溜回到床上。还算及时,一秒钟后,姨妈推开他卧室的门,打开了电灯。他假装在床上翻了个身,弄出很大的动静,以掩盖姨妈肯定听见了的弹簧床垫的吱嘎声,同时他紧紧闭着眼睛,嘴里发出呻吟的声音,如同在做噩梦一般。姨妈走到床边,摸摸他的额头看他有没有发烧,然后亲了他一下,离开了卧室。她把汤姆的门留了一道缝,汤姆听见她进了她自己的卧室,但并没有听见她关上那扇门的声音。她让两扇门都开着,以便随时听见他的动静。

  汤姆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心焦得浑身都在发抖,他知道最轻微的响动都会把姨妈再次惊动过来。他只能等到姨妈重新睡着,那要等多长时间呢,他心里没底。

  最后,是汤姆先睡着了——他进入了梦乡,梦见自己滑冰一直滑到世界的尽头、时间的尽头。

  ①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1783—1859)所著《见闻札记》中一个短篇小说中的主人公。

第二十二章 忘记的诺言

 

  星期四早晨,汤姆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昨夜他错过了宝贵的机会,没有回到花园里去。接着他想到了地板下面那个藏东西的地方。

  他几乎以为那个发现肯定是他梦里的事,可是他一打开衣柜的门,果然看到有块地板被撬开了,旁边就放着他的铅笔刀。他看见洞里有两个牛皮纸包,便把它们拿出来打开了:是一对冰刀,冰鞋还牢牢地绑在上面。

  接着,他看见地板的洞里还留着一张纸条。他拿出来念了上面的内容:

  “致发现此物的任何人。这对冰刀是海丽特·墨尔本的财产,但她为了履行她曾经对一个男孩子做出的承诺,把它们留在了这个地方。”

  纸条上签了名,日期是六月二十日。本来还写着年份,但被某个昆虫的尸体弄得模糊不清,汤姆只能分辨出前面两个数字:一个是一,一个是八。

  那天,汤姆花了许多时间心满意足地欣赏哈蒂的冰刀——也就是他的冰刀。冰刀是汤姆不熟悉的一种古老款式,而且用于一种比较古老的滑冰方式。它们是沼泽地冰刀,刀片头部长长的、弯弯的,当滑冰者在沼泽地带一望无际的开阔冰面上长途滑行时,这种冰刀可以穿透较为粗糙的坚冰。

  他想尽办法护理这对冰刀。他什么也没有对姨夫和姨妈说,只是四处寻找砂纸,最后在姨夫的工具箱里找到了,他用它仔细擦去了冰刀上的锈迹。也许最好把冰刀重新打磨一下,但那是汤姆没有力量办到的。他从姨妈的食品柜里偷拿了一瓶橄榄油,涂抹在木头鞋跟和干裂的冰鞋皮带上。他把冰鞋穿在脚上试了试,简直太合适了——也许稍微大了一点点,但已经很理想了。他可以在里面穿两双袜子。

  汤姆给冰鞋上油时,他一直在寻找的某种东西浮出了水面:答案——那样完美和理想——他关于时间问题的答案。

  姨妈出去买东西了,所以汤姆毫无顾忌的在厨房的桌子上给冰鞋抹橄榄油。厨房的钟就在他对面——专注地盯着他瞧。突然,汤姆想起那天夜里——好多天以前的某个夜里——他也曾这样专注地盯着钟瞧,先是不敢相信,接着便觉得非常诧异。当时,这个钟告诉他,他下楼走到花园门口然后又上来,花去了几分钟时间,厨房的钟上却没有显示出一点点。他在花园里耗费了时间,但并没有耗费平常时间里的一分一秒。看来,老爷钟敲响十三点也许就是这个意思:过了十二点以后的钟点,在平常时间里是不存在的,它们不守平常时间法则的约束,它们不是只有平常的六十分钟,它们是无穷无尽的。

  汤姆把油擦在皮带上,他的思路似乎也变得顺畅妥帖了: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在花园里无穷无尽的待下去。他可以同时拥有两件东西——花园和他的家——因为他可以永远待在花园里,而他的家始终在下个星期六下午等待着他。在这里,时间将在星期四停住脚步等待他。只有当他离开花园,回到套房之后,时间才会重新启动。

  “我可以永远待在花园里。”汤姆对厨房的钟说,高兴得笑了起来,但接着又打了个小小的寒战,“永远”这个词听上去是那么漫长和孤独。“反正,”他想道,“今天夜里我就去试一试:我可以在那里只待几天、几个星期,甚至一年,如果我待腻了,”——实际上他指的是如果他想家了——“随时都可以回来的。然后,星期五夜里还有一次机会:我可以待得更长一些,等到把花园里的一切都看过、都做过以后,我再回来。”

  汤姆一边护理冰鞋冰刀,一边想着花园里的所有乐趣。当手里的活儿忙完的时候,他的主意已经拿定,心情十分愉快。他对夜里的事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那个星期四,只有一件事情出了严重的差错。就在汤姆上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了:“昨天我没有给彼得写信!”

  “没关系。”姨妈替他塞好被角,说道。

  “可是我答应过他的。”

  “不守诺言是不好的,但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幸好,这对彼得来说没有什么关系。想想吧,他后天就能看见你了。”

  汤姆知道这对彼得来说关系重大。不守诺言已经够令人难过的了,而汤姆还知道,彼得没有收到他的信会感到多么焦虑。彼得需要汤姆的信给他的想象提供素材,给他的梦境补充营养。“再写信跟我说说花园和哈蒂吧。”他曾经这样恳求汤姆,“告诉我你在做什么……一定要把你的打算告诉我。”

  “对不起,彼得。”汤姆对着枕头喃喃低语,心里觉得难受极了。他希望彼得这时候已经不再因他的食言而痛苦了。彼得上床比汤姆要早,所以他大概已经结束灰心失望的一天,进入了梦乡。

  在这一点上,汤姆想错了。彼得没有睡着,仍然在痛苦呢。他今天没有收到汤姆的信,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汤姆一般不会轻易忘记自己答应过的事的。彼得不知道汤姆昨天夜里做了什么,不知道汤姆现在又掌握了哪些秘密,也不知道汤姆今天夜里又会去做什么美妙的事情。

  彼得睁大眼睛久久地盯着昏暗的卧室,他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然后又变得清晰起来。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渴望跟汤姆在一起——渴望知道汤姆此刻在做什么。后来,他终于带着这种渴望睡着了,他合上眼皮之前最后看到的是汤姆寄来的那张伊利风景明信片,就放在床对面的卧室壁炉架上。

  汤姆也睡着了,但时候一到,他立刻就醒了过来。他套上两双袜子。这次,他把两只拖鞋都塞在套房微开的门缝里。他拿着冰刀走下楼来。当然啦,很有可能外面的季节不再是冬天——不过他心里相信还是冬天。当他打开那道门时,他发现自己想得没错。外面到处都是厚厚的冰雪,把花园里所有的树木花草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一丝动静或生命的迹象。整个花园简直像是石头雕刻成的。真正是天寒地冻、雪盖冰封啊。

  在深深的寂静中,汤姆听见后面有人犹豫不决地低声喊他的名字。他转身一看,哈蒂站在大厅里,穿着厚厚的保暖衣服,头戴一顶毛皮帽子,两只手藏在一个毛皮手笼里。

  “我不敢肯定那是你还是冰雪反射的亮光,汤姆。”

  “当然是我。”汤姆说,心里真怀疑哈蒂是不是眼神不太好了。

  “我正盼着你能来呢——我盼望的就是你。看!”哈蒂把一只手从手笼里抽出来,汤姆看见手笼里藏着她那对冰刀。作为回答,汤姆也把自己的冰刀举了起来。哈蒂满意地点点头,但她似乎没有因为两套冰刀一模一样而感到惊讶。她对汤姆所知道的事情一无所知。

  “詹姆斯马上就要下来了,”哈蒂说,“今天轮到他去赶集,我要跟他一起去。他不知道我今天下午想去滑冰,更不知道我想滑到哪儿。我打算一直滑到伊利去。”

  “行吗?”汤姆惊愕地问。

  哈蒂误会了他的话。“是啊,当然啦,我不应该这么做。这确实不是一个淑女做的事情,所以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可如果一个人去滑就更不合适了……”

  “我的意思是,河水冻得够结实吗?”

  “结实极了,汤姆——知道吗,亚伯的爷爷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坚硬、这么长时间的冰冻呢。河水从上游这里一直到下游的卡斯尔福德和伊利都冻住了。这里的河水太靠近源头,可能不太安全,可是从卡斯尔福德往下,一直到整个沼泽地带——哦,汤姆,跟我来吧!”

  汤姆很激动,同时也被惊呆了。“现在?不去花园了?不从花园里穿过去?”

  “花园反正总会在那儿的,”哈蒂劝诱他,“这可是难得的大冰冻啊———”

  她突然停住话头,转脸望着楼梯,有人正从上面下来。汤姆立刻做出了决定,走过去站在哈蒂身边:他要暂时把花园放一放,跟她一起去。

  新来的人是詹姆斯,他也穿着出门的衣服。他跟哈蒂打了个招呼,从厅里的一只壁架上取下赶集的包和两条厚厚的旅行毯。然后他们三个出了前门——墨尔本家的前门,汤姆还从来没有从这里出来过呢。

  到了外面的车道上,一匹马和一辆双轮轻便马车已经在等着了,亚伯站在马头旁边。亚伯看见汤姆,脸上的表情显然在说:“真想不到又能见到你!”过去的那些恐惧都从他脸上消失了。

  他们爬进马车,两条毯子裹在了詹姆斯和哈蒂身上。亚伯逮住个机会,偷偷朝汤姆友好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詹姆斯把缰绳啪地甩在马背上,他们就出发了:驶过墨尔本家的车道,走上果园和草地之间的一条小路,到一座白色小木屋跟前往右一拐,然后,在冰冻的田野和草地之间冻得硬邦邦的路上,马蹄轻盈,声音清脆,嘚嘚嘚又走了五里多路。他们左边是低矮的山丘,在平坦的原野上仿佛熟睡中的巨人。在他们右边看不见的地方,小河迂回曲折,顺着与大路相同的方向,朝卡斯尔福德延伸。

  汤姆以前跟姨妈姨夫走过这条路,但那时周围的景致都被挤挤挨挨的房屋挡住了。而且他每次都坐公共汽车或小汽车。说实在的,他活到这么大,还从没坐马车旅行过呢。此刻,他痴迷地注视着小马紧凑的后背和臀部几乎就在他的脚下有力地运动。当马车又稳又快地向前行驶时,他感觉到没有轮箍的车轮那咯瞪瞪的颠动。

  他们随着赶集的人流来到了卡斯尔福德。詹姆斯将马和马车存在“大学徽章”(这家小客栈的名字真古怪,因为卡斯尔福德并没有大学)。来自乡村各处的农庄主、磨坊主和其他商贩似乎也都这么做。然后,詹姆斯提着赶集的包,准备去办他的正事。“哈蒂,你回去的时候还搭我的车吗?”

  “谢谢你,詹姆斯堂哥,”她说,“但我还不清楚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反正随时可以乘火车的。”他说。于是他们就分手了。

  在卡斯尔福德的街上,许多人都拿着冰刀。有些人正朝河边走去,小河在两岸的草坡之间婉蜒穿过卡斯尔福德的一座座小桥。这里的冰已经很结实了,但滑不了多少距离。哈蒂还在寻找更加带劲的地方。她穿过几条比较狭窄的小巷子,快步跑过——汤姆跟在后面——一条偏僻的夹道,终于来到河流离开卡斯尔福德、逐渐变宽变深的地方。这条河就从这里流进沼泽地,许多其他支流——水沟、水渠和运河以人工设计的直线,小河、小溪以其原有的婉蜒曲折的线路——都会在适当的时候汇合进来。那条穿过哈蒂花园的窄窄的小河,在伊利的前面变成了辽阔的乌斯河。流过伊利后,辽阔的乌斯河又吞并了诸如拉克河和威西河之类的支流,浩浩荡荡一直向前,即将汇入浩瀚无垠的大海。而在汤姆光顾的那个时候,所有这些河流和沼泽地的其他水域,都被值得纪念的大冰冻牢牢地封锁住了。

第二十三章 滑冰

 

  那年冬天,冰冻从十二月底开始,除一月份有一个星期稍微暖和一些之外,一直持续到三月初。这是历史上最严重的大冰冻。最后,就连流动的水也结成了冰。上游的水力磨粉机被冰冻住,不再转动,当时金斯林和上游的卡斯尔福德之间经常有大型平底船往返,后来这条航路也被冰冻封锁了。

  冰冻覆盖了整个英国。在有些水域,有人在冰上烤全牛,似乎这才证明了冰冻得有多么结实,而且这才是冰的最好用途。在牛津的切威尔,一辆六匹马拉的大马车在冰冻的河流中央行驶,使车上所有的人都感到特别快慰。但只有卡斯尔福德和沼泽地区的人才知道冰的最实在、最带劲的用途:他们滑冰。

  当汤姆和哈蒂来到河边时,人们已经在冰上滑了好几个星期了。他们俩觉得,河里滑冰的人肯定要比镇上赶集的人还要多。

  并不是每个人都滑得很好很快,也有一些初学者。一个警察迈着高贵威严的步子,活像一只穿着蓝制服的天鹅。人们还兴起了一种新的滑冰方式——花样滑冰:哈蒂指点着告诉汤姆,在一处地方,有一只橘子放在冰的中央,四个戴着高顶黑色大礼帽、仪态高贵的绅士在橘子周围滑出优美和谐的花样,他们离橘子忽而近,忽而远,有时还绕着橘子转圈儿。突然,镇上的一个小顽童,靴子上松松垮垮绑着一套锈迹斑斑的沼泽地冰刀,忽地冲了进来,一把抓起那个橘子,放在嘴里咬着,一转身就没影儿了。密密麻麻的滑冰者们穿梭摇摆,挡住了他的背影,那几个花样滑冰的绅士停下脚步,心里气恼得不行。

  哈蒂和汤姆一样,被这种肆无忌惮的偷盗行为逗得哈哈大笑。但她一直警惕地、有点不安地注视着周围。在所有这些镇上人和乡下人中间,说不定有人会把她认出来,然后闲言碎语地议论她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还好,哈蒂运气不错,似乎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她。

  冰刀绑好了,哈蒂和汤姆准备往冰上去:两个滑冰者穿着同一套冰鞋和冰刀,这在汤姆看来是世界上最古怪也最自然的事情。他突然具有了一种新的技巧和本领,似乎这套冰鞋和冰刀比滑冰者本人更擅长此道:他可以滑得跟哈蒂一样好了,因为他穿着哈蒂的冰鞋。他们俩之间惟一的区别,就是他的冰刀从冰面划过时没有留下任何印迹和划痕。

  他们没有像许多结伴滑冰的人那样手拉手地滑,生怕别人会注意到这副古怪的模样。可是,他们离开聚集在小镇下面的那些喜欢社交的人群之后,便肩并肩地一起往前滑,保持着同样的节奏、同样的步伐。那天下午一丝风也没有,他们以越来越快的速度穿过寂静的空气。

  哈蒂早已用别针把裙摆别在了脚脖子上面,为的是活动起来更加方便。现在她的手笼也不用了,为的是更加自如地跟着滑冰的节奏摆动手臂。他们滑的速度太快,手笼连着带子在她身后飞舞,最后,随着一个猛烈的滑步,带子断了,毛绒绒圆溜溜的手笼飞出去,落在一场冰上曲棍球比赛的场地中间,也成了比赛的一部分,后来就再也不见了踪影。哈蒂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放慢脚步,她只是哈哈大笑,似乎她再也不在乎什么手笼,不在乎体面不体面,不在乎她的婶婶了。他们继续朝前滑去。

  他们彻底离开了卡斯尔福德流域,前面出现了一道水闸,闸门都冻死了,拦河坝也被冻住,他们只好一瘸一拐地走上岸,绕过水闸,再重新回到冰上。他们滑过—座桥下,尽管有桥遮挡着,那里的冰也冻得很结实。一路上,所有的渡口都被冻住了,那些摆渡的人愁眉苦脸地站在他们被冰封住的小船旁。

  哈蒂和汤姆继续往前滑。现在他们遇到的滑冰者大多是男人。汤姆看到,即使偶尔有几个姑娘,也都有人陪伴。他们俩滑到一个孤零零的河边酒馆前,那上面的招牌上写着:“不管去哪儿都是五里路——不用着急。”他们不时可以看见一些滑冰者在岸上休息,都是在沼泽地带的农庄上干活的人。他们快活地朝哈蒂大声打招呼,问她愿不愿意让他们中间的某个人陪她一起滑。他们不停地大喊大叫,最后哈蒂大声回答说,她身边有人陪着,只是他们都看不见罢了。那些滑冰者以为这是一个很幽默的玩笑,并没有见怪,反都哈哈大笑起来。哈蒂也笑了,就连汤姆也放声大笑,但除了哈蒂,没有一个人听见他的声音。

  他们继续往前滑,惨白而刺眼的太阳开始缓缓地西沉,哈蒂投下的黑影在他们右侧,在晶莹闪烁的冰面上灵动地掠过。有时他们在河道上滑,有时则在洪水冲出的冰面上滑。只有岸边的柳树注视着他们,只有他们脚下的冰发出刷刷的声音。

  他们已经停止了谈话,也停止了思想——他们的腿、胳膊和身体像钟摆一样,精确地、有规律地、永不停歇地左右摆动——过了很久,哈蒂突然喊道:“看,汤姆——伊利大教堂的钟楼!”

  然而,从河上望过去,伊利的钟楼似乎在跟游客捉迷藏。哈蒂和汤姆不停地滑啊滑啊,滑了很长一段时间,钟楼似乎并没有让他们接近一点点,而是在玩一种神秘的把戏,它随着河流婉蜒曲折的方向,忽而跑到左边,忽而跑到右边,忽而又跑到前面去了。最后,他们终于离得越来越近了,而这时教堂钟楼反而藏在许多屋顶后面若隐若现。现在他们到了河流拐进伊利小镇的地方。

  他们上了岸。哈蒂解下冰刀,穿着冰鞋走路——她没有别的鞋子。汤姆把冰鞋和冰刀都挂在脖子上,穿着短袜走路。

  他们穿过小镇,朝大教堂走去,然后进了大教堂宏伟宽阔的西门。冬日的暮色越来越浓,开始给空旷的教堂内部笼罩上一层阴影。他们穿过教堂中殿,朝八角楼的方向走去。在汤姆看来,似乎大教堂的屋顶就像一个小一号的天空,尽管他们一步不停地往前走,但抬头看看,跟那雄伟宽阔的屋顶比起来,他们几乎没有移动多少。哈蒂眼花缭乱地走着。“哦,我真没想过会有这么大——这么漂亮的地方!”她说。

  他们从一个教堂司事身边走过,汤姆小声对哈蒂说:“问问他去钟楼怎么走。”哈蒂转身问了。教堂司事说,年轻女士在西侧顶端的洗礼盆旁等着,十分钟之后就可以上去。那是当天的最后一次登楼。票价是六个便士。

  登楼前的这段时间,他们就在大教堂里随便走走。出了圣母堂,汤姆停下来读纪念某位罗宾逊先生的纪念匾,他是伦敦城的一位议员,在一八一二年十月十五日他七十二岁的时候,用他的时间换得了永恒。汤姆心想,从某种形式上说,他正是打算模仿罗宾逊先生。他想拿普通的、一刻不停朝星期六逼近的时间,去换得一种没有穷尽的时间,换得在花园里的永恒。“用时间换得永恒。”汤姆又大声念了一遍,他注意到大教堂的墙壁没有返回来一点儿回声。这寂静令人毛骨惊然。

  哈蒂转回来看汤姆在这里磨蹭什么。她越过汤姆的肩膀也看到了匾上的纪念文字,并且也被那句精巧别致的话所吸引。“用时间换得永恒,”她大声念道,“时间……永恒……”哈蒂的话有了微弱的回声,哈蒂的声音及其回声填补了汤姆说话后的寂静,使他心里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他冲动地转向哈蒂:他要向她吐露心头的秘密——他要把自己的打算全部告诉她。他现在就说。

  可是哈蒂正朝洗礼盆望去,那里已经有人排队等着了,于是她赶紧过去跟他们站在一起。汤姆不想耽搁她,因为他自己也想到钟楼上去看看。他跟着哈蒂过去。没关系,他以后再跟她说吧,等他们踏上返回卡斯尔福德的漫长旅途时再说也不迟。那时候他有的是时间。

第二十四章 兄弟相逢

 

  那个星期四夜里,彼得刚睡着了一会儿,就很不满意地让自己醒了过来:他做的梦完全不对头。以前的一个个夜里,他总能梦见自己跟汤姆在一起,总能梦见汤姆信里描绘的那座花园。今天夜里,他对汤姆的计划一无所知,就更盼望着能够在想象中看到汤姆在做什么——然而,今天夜里他根本就没有梦见花园。刚才他梦见的是一个非常高的灰乎乎的东西,像一艘停泊的大船,耸立在周围的水平面上。他起先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后来他从睡梦中睁开眼睛,一下子就看见了那张伊利钟楼的明信片。明信片放在壁炉架上,被路灯的亮光照着,模模糊糊的能看出个大概。

  彼得又把眼睛闭上了,他不愿意看见那个大教堂的钟楼。他集中意念,幻想汤姆此时此刻会做些什么。同时他开始默默地数数,想让自己赶紧睡着。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数一只只羊越过栅栏,因为花园里既没有羊,也没有栅栏。他只在心里默数着数字。

  一个个单调、有节奏的数字,慢慢地将彼得送入梦乡。他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己正在急切地寻找汤姆,这使他很高兴,不用说,他肯定很快就会看见花园了。他只要跟着汤姆……这时候他真的睡着了。即使在睡梦中,他也在继续数着数字,现在这些数字变成了某一种具体东西的数目。花园仍然没有找到。他数的是一些台阶——一座灰色钟楼里盘旋着向上延伸的台阶,尽管在睡梦中,他也懊恼地看出这依然是伊利大教堂的钟楼。

  到伊利大教堂钟楼顶上的台阶一共有将近三百级——准确地说,是二百八十六级。至少,汤姆边走边数时得到的是这个数目。他走在那批游客的最后,他的前面就是哈蒂。

  终于,他们猫着身子穿过一道小门,来到钟楼的铅皮屋顶上。这是这里最高的地方了。他们从低矮的挡墙上朝下面望去,看见下面宏伟的教堂大中殿的屋顶。越过伊利城的鳞次栉比的房顶再往远处眺望,他们看见一个个黑糊糊的烟囱管帽,冬天取暖的青烟从里面袅袅地冒出来。烟的轨迹不再是垂直向上,因为四下里起了一点儿小风。这微弱的风声,以及伊利火车站一辆火车开过时扑哧扑哧的喷气声,就是他们所能听到的全部声音了。

  他们刚看到小镇,紧接着就看到了小镇外面,因为伊利镇是个很小的地方。他们看见小河顺着小镇的一侧流过。他们的目光向下游追寻,看见一片白茫茫的冰面,婉蜒曲折,在夕阳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朝着利特尔港、丹佛、金斯林和大海的方向,消失在远处的迷雾和黄昏之中。然后,他们又回头眺望他们从卡斯尔福德一路过来的路线:多么远的距离啊,远得简直令人震惊。

  钟楼管理员指着远处的什么东西,说那就是卡斯尔福德的尖塔。接着,他又引导游客们到另一边去眺望彼得伯勒的方向。哈蒂跟着其他人一起过去了。

  汤姆待在原地没动,仍然望着卡斯尔福德那边。这时候他是独自留在屋顶的这一边,可是接着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似乎他并不是一个人。有人刚刚从旋转楼梯的那道小门出来,此刻就站在他的旁边。他还没有转身就知道了,那个人是彼得。

  哈蒂从屋顶的另一边转过头来,寻找汤姆的身影。结果,她看见的不是一个男孩,而是两个:他们长得很像,而且穿着一模一样的睡衣。这第二个男孩看上去也是那么虚幻、不真实,同她最近在汤姆身上注意到的情形一样。她简直可以肯定她能透过这两个人看到钟楼的挡墙。她吃惊地瞪着他们。

  “可是,汤姆,花园在哪儿呢?”彼得很不满意地抱怨说,“我以为你跟哈蒂在一起,在花园里呢。”

  汤姆立刻就回答了他,因为他凭直觉感到时间很短,而且越来越短。“花园还在老地方,”他只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句,伸出胳膊朝卡斯尔福德的方向挥了一下,“哈蒂就在这儿。”

  “哪儿?我看不见她。”彼得说。

  汤姆用手指给他看,彼得的脸就对着屋顶那边的哈蒂——在那批游客中,只有她一个人朝他们这边望着。

  “那儿!”汤姆说,“就在你对面——拿着冰刀的那个。”

  “可是,”——彼得气呼呼地说——“那不是哈蒂:那是一个成年女子!”

  汤姆呆呆地瞪着哈蒂,就好像第一次看见她一样,他张开嘴想说话,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时间到,”——钟楼管理员喊道——“该下去了,请,女士们、先生们!”

  那一小批游客都聚拢在旋转楼梯的小门前,一个接一个地进门去了。只有哈蒂留在原地,还有那两个男孩。

  “可她是个大人呀。”彼得又说了一遍。

  哈蒂开始朝他们走来,汤姆觉察到彼得在往后退缩。

  “他是谁?他是谁?”哈蒂小声地问汤姆。汤姆依然不用回头就知道彼得已经从他身边消失——慢慢地变浅变淡,烟消云散。“他长得跟你很像,”哈蒂压低声音说,“而且跟你一样看上去不太真实。”

  “走吧,女士!”钟楼管理员喊道,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哈蒂,大概认为她这么年轻,还不至于脑子犯糊涂,一个人自言自语。

  “他是我弟弟彼得,”汤姆结结巴巴地说,“但他是真实的,哈蒂。他像我一样是真实的。你承认过我是真实的,哈蒂。”

  “你今天晚上还想不想回家呀,小姐?”管理员不耐烦地问。

  哈蒂听见了他的话,猛地拾起头来四下张望:太阳已经落山,小镇里家家户户的窗口透出了橙黄色的灯光;在比小镇更远的地方,沼泽地带已经成为黑魆魆的一片,再也看不见那条婉蜒的小河了。

  “这么晚了,”她惊慌地叫了一声,“是啊,我们是得抓紧了!”

  “我们?”管理员说,“是你自己得抓紧!我一直在等你呢——”哈蒂开始匆匆地朝楼下走去,汤姆跟在她身后。管理员还在那里念念叨叨,然后锁上门,跟着他们下来了。

  钟楼里一片漆黑,似乎黑夜已经完全降临。汤姆觉得,这黑暗的夜色使哈蒂着急回家的心情更迫切了。哈蒂的这种匆忙,以及匆忙背后的恐慌,使汤姆无法冷静地思索刚才奇怪的相逢和他们之间的对话。他只是纳闷彼得怎么会找到他们,并猜测他还会不会再次出现。

  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彼得·朗格在家里从梦中醒来——这即使不算噩梦,也是一个很糟糕的梦。他躺在床上回忆梦中的情景,但只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断:他先是数数让自己入睡,他记得一直数到二百八十六,然后,他去了一个他并不想去的特别高的地方,而花园似乎远在天边。不知怎么,汤姆竟然也在那儿,他还记得汤姆指着一个人告诉他说那就是哈蒂,他记得自己大声说那不可能,因为那是一个成年女子,根本不是一个小孩子。他还记得他当时看了看汤姆的脸:那脸上是一种恍然大悟,既惊愕又害怕的古怪神情。

  汤姆和哈蒂匆匆走出了大教堂,重新来到河边,这时候伊利的滑冰者们大多数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看样子只有他们两个人刚开始滑冰。

  三个老人刚刚结束滑冰,此刻就便靠在水边的几根柱子上,注视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他们认为自己上了年纪,经验丰富,足以给哈蒂提出一些忠告了。其中一个问哈蒂,天色这么晚了,她准备滑到哪里去。哈蒂说:“卡斯尔福德。”三个人听了都连连摇头。

  “如果冰面结实还行,”一个说,“可是这股讨厌的西南风很可能会带来雨水,使冰融化。”汤姆和哈蒂刚才在钟楼顶上觉察到的那股小风,现在已经变大,成为一股很有势头的风。就连汤姆也感到,这股风吹在脸上比原先静止的冷空气要温暖柔和。

  “我听说已经有人掉进去了,”第二个老人说,“在上游某个地方。不过他没有淹死。有几个朋友跟他在一起,他们在冰上架了一把梯子,及时把他弄上来了。那儿留了一个冰窟窿,周围的冰也不结实了。你最好多留点儿神。对了,马修,他们说那个地方在哪儿来着?”

  第一个老人不知道,第三个老人则认为那个窟窿肯定很大,哈蒂滑到跟前一定会注意到的。她还必须小心桥下、树下和芦苇丛上的冰,那里是很容易出危险的。

  第一个男人又把话绕了回来,说哈蒂还不如去搭一辆火车从伊利到卡斯尔福德去呢。

  哈蒂谢过他们三个,还是继续绑她的冰刀。汤姆觉得她真是很勇敢。他们一起在冰上站直身子,哈蒂祝三位老人今天过得平安愉快,他们也热情地祝她好运,其中一个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嚷道,她至少会享受到一轮满月。当他们滑出很远,老人们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声时,哈蒂才告诉汤姆,她身上的钱不够买从伊利到卡斯尔福德的火车票。

  他们向前滑行,回家的人们潮水般地迎面涌来。很快,最后一批也滑过去了,冰上只剩下他们两个。汤姆知道现在正是跟哈蒂说话的好机会,可是哈蒂显然没有一点儿谈话的兴致。她全部的力气都用在滑冰上了。汤姆跟着哈蒂往前滑,不时地从旁边偷偷端详她,心里琢磨着彼得刚才说的话。他什么也没有对哈蒂说。

  月亮升起来了,果然如那个老人说的,是一轮满月,周围有一圈晕环,看情形是要下雨了。月光照亮了他们前面的道路,照得道路更加凄凉,也照得他们更加孤单冷清。周围一片寂静,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和钢刀划在冰面上的刷刷声。哈蒂和汤姆都不喜欢这种寂静,但他们谁也没有将它打破。在月光下,在寂静和孤独中,他们一路朝前滑去。

  在前面不远处的右侧河岸上,他们注意到一个直立着的黑影,大约有六英尺高。肯定是一根柱子或一截树桩,他们没有多加理会。可是突然,他们看见那影子动起来了。

  哈蒂轻轻抽了一口冷气,但并没有停下滑行的脚步——她似乎想停也停不下来。她一拐过河流的这个弯道,就完全进入皎洁的月光下了,可是那个男人——没错,那是一个男人——在月光下显得黑黢黢的,而且高得出奇。他似乎一直在专注地注视什么东西,汤姆觉得他是在注视他们。

  他们已经离得很近,很快就要跟他平行了。岸上的人影又动了动,隔着冰面喊出一个名字,像是询问,又像是打招呼:“哈蒂小姐……”

  汤姆觉得自己的节奏跟哈蒂不一致了,因为哈蒂的脚步变得犹豫不决。

  “是谁?”她喊道,但汤姆认为她已经听出了那个声音,而他自己却没有。哈蒂滑冰的节奏加快了,开始划着弧线朝岸边靠拢。

  “是我,小巴蒂。”

  “哦,巴蒂,见到你真高兴!”哈蒂大声说,她心下松了口气,一时忘记了害羞。

  小巴蒂下来走到河边——他是一个高大结实的年轻人,穿一件带披肩的大衣,并像农夫那样绑着绑腿。“可是天气这样晚了,你一个人在这冰面上滑到哪儿去呢?”

  “去卡斯尔福德。我从那儿可以乘火车或者步行回家。我必须赶回家去。”

  “回家——是啊,当然要回家,”小巴蒂赞同道,“可是你不应该这样一个人滑冰。我最好让你搭我的马车。”

  看样子,他是赶着他的两轮轻便马车从卡斯尔福德的集市回家。他刚才拐到岔道上,想看看河流和冰面的情况。汤姆和哈蒂就是那时看见他的。

  幸好,马和马车虽然从河上着不见,却就在几米外河对面的堤岸上。小巴蒂扶着哈蒂走上堤岸,他们看见那匹马站在辕杆之间,被车灯小小的黄火苗照着——他们从塔顶看到伊利镇家家户户的窗口透出的烛光和灯光后,这才第一次又看见了暖融融的柔光。马车后面,狭窄的岔道延伸出去,与通往卡斯尔福德、通往回家的方向的大马路汇合。

  他们都坐上马车,小巴蒂和哈蒂分坐在前排座位的两边,中间留出一块很大的空间,汤姆便挤了进去。

  “我赶车送你到水沙滩,”小巴蒂说,“你可以从那里乘火车到卡斯尔福德。请原谅我冒昧问一句——你身上的钱够买火车票吗?如果不够,我可以借你一些。”

  “您真是太周到了,”哈蒂拘谨地说,接着她又说,“恐怕我让您绕远路了。”

  显然,为了送她,小巴蒂离开了他原来要走的路,他本来是要返回沼泽地带他父亲的一处农庄的。不过,小巴蒂使哈蒂明白他这么做是非常乐意的,而且他说这个话并不是言不由衷。

  然后,他们就默默地坐车赶路。

  “我还是干脆送你到卡斯尔福德吧。”小巴蒂说,语气听上去十分愉快。于是,他们继续赶路。汤姆注意到这时候另外两个人的对话多了起来。他们谈到了天气,谈到了他们的这趟旅行,哈蒂起先说话还有些放不开,后来就自然多了。小巴蒂说,那天下午他在卡斯尔福德的集市上跟詹姆斯谈过话。这时汤姆才想起来了,他听说过这个年轻人是墨尔本家三个堂哥的一位朋友。他们曾经一起在卡斯尔福德上过学。

  过了一会儿,哈蒂和小巴蒂很自然地谈到了滑冰。小巴蒂很欣赏哈蒂那天的勇敢行为。不用说,这年冬天他自己也经常滑冰。可是很少有女士滑到这么远的距离。他自己的母亲也滑过这么远——他还记得那个故事。那是许多年前,老巴蒂和他母亲还在谈恋爱,那一年也赶上了这样大面积的硬邦邦的冰冻。他们俩一起从卡斯尔福德一直滑到伊利,又从伊利滑到利特尔港,然后滑向更远的地方。他们滑了那么远的距离,滑了那么长的时间,最后那位年轻姑娘几乎一边滑一边睡着了,她半梦半醒地觉得她和自己的心上人一直滑到了大海上,正掠过平整光滑、冻得坚硬的海浪,滑向遥远的国度。

  说到这里,他和哈蒂一起欢笑起来。接着小巴蒂又说起今年冬天和来年冬天的许多滑冰机会。他跟哈蒂一样酷爱滑冰。

  汤姆发现他们的谈话毫无趣味,主要是因为他自己没法参加进去。他心里很生哈蒂的气:瞧她那样子,似乎要么是忘记了他,要么就是看不见他了——或者两者都是。有几次,她做手势时竟然直接从他身体里穿过。还有一次,她转身更仔细地听小巴蒂说话,把一条胳膊搭在马车座位的后背上,而她的手和手腕子正好放在汤姆的咽喉部位,弄得他咽口水时觉得怪难受的。

  他们终于到了卡斯尔福德火车站,汤姆感到很高兴。最后一趟火车倒还没有开走,可是要等好长时间才能来。于是小巴蒂说,他还不如索性赶车走完最后的五英里路,把她直接送回家呢,哈蒂听了没有反对。汤姆倒是从心底里反对,无奈他说不出口来。他一直希望能坐在空荡荡的火车车厢里,跟哈蒂私下里好好谈谈,把一切都弄个明白:她必须尽快跟哈蒂谈一谈。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汤姆心事重重地独自坐着,而另外两个人则隔着他或透过他谈笑风生,他们似乎聊得越来越开心,越来越投机。某个村庄教堂的钟声从黑乎乎的旷野上传过来,使汤姆又想起了时间:他曾经以为他完全能够控制时间,以为他肯定能用自己的时间换得哈蒂时间的永恒,然后永远快快乐乐地生活在花园里。现在,花园仍然在那儿,而哈蒂的时间却偷偷赶在了他的前头,把哈蒂从他的玩伴变成了一个成年女子。彼得所看到的一点都不假。

  在咔嗒咔嗒的马蹄声中,汤姆听着哈蒂和小巴蒂的对话:都是成年人之间的话题,在他听来一点意思也没有,而他自己的思绪也让他感到不快。慢慢地,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他并没有因为滑冰而疲倦,也没有因为时间太晚儿犯困,但他还是睡着了。也许是单调的马蹄声催人入眠,也许是他觉得哈蒂已经不再惦念他,心中有些不自在,便感到不太清醒、缺乏活力了。

  他模模糊糊地觉得马车摇晃着拐进白色小木屋旁边的弯道,顺着小路朝大房子驶去。

  当墨尔本夫人板着脸,即惊讶又生气地到前门来迎接他们时,她看见马车里只有两个人:那也是意料之中的。然而,就连哈蒂也看见除她之外只有一个人,那个人是小巴蒂。

第二十五章 最后的机会

 

  星期五早晨,别人都还没有醒来,四下里静悄悄的,格温姨妈从床上探出身子,把电水壶里的水烧开,沏了一壶早茶。她给丈夫倒了一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起身去把第三杯端给汤姆。

  她端着茶走过小小的门厅,突然刹住脚步,被眼前看见的情景惊呆了:套房的正门是昨天晚上阿伦亲自锁好的,现在却开着。在那噩梦般的一瞬间,她想象出了各种可怕的画面:带着万能钥匙的窃贼,带着撬棍的窃贼,带着麻袋准备装赃物的窃贼……他们每个人都蒙着黑色面罩,手里拿着一件致命的武器——大头短棒,左轮手枪,匕首,金属管子……

  手指突然一阵剧痛,把格温·基特森从对窃贼的幻想中唤醒过来:她颤抖得太厉害,热茶从杯子溅到了托盘里,烫着了她端着托盘的手。她赶紧把杯子和托盘放在门厅的一把椅子上,与此同时她看清了为什么正门会一直开着:门缝底下被一双卧室拖鞋卡住了——那是汤姆的拖鞋。

  想象中的夜盗一下子消失了。这件事肯定是汤姆干的。她想起汤姆刚来跟他们住在一起的一天夜里,他们发现他从床上下来,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她还想起了当时阿伦说的一些过激的话,因此,她决定这次自己来处理这件事情。

  首先,她朝门外的楼梯平台上看了看,没有汤姆的影子。然后她把拖鞋从地上拿起来,关上门,走进汤姆的卧室。汤姆在床上睡得很香——绝对不是装睡,这点她可以肯定。格温姨妈站在床边,手里拿着那双泄密的拖鞋,不知道该对汤姆说些什么。她必须骂他一顿,但她又不想对他太严厉,搞得他在这里的最后一天很不愉快。

  结果,就连格温姨妈准备好的比较委婉的批评也没有说出口来。她把汤姆叫醒后,汤姆表现出来的反应使她大为惊慌。只见汤姆睁开眼睛,紧接着又死命地把眼睛紧紧闭上,似乎不敢看某个可怕的场景。他闭着眼睛,嘴里胡乱地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不要这个时间!不要现在!”

  格温姨妈扔掉拖鞋,扑通跪在床边,伸出双臂搂住汤姆。“怎么啦,汤姆?你已经醒了。现在是早晨。你跟我在一起,不会有事了。”汤姆睁开眼睛,盯着她看了看,然后又打量四周,似乎他本来以为会看见另外的人——和另外的地方。“你做噩梦了吗,汤姆?咳,反正已经都过去了。知道吗,现在是星期五早晨,明天你就要回家了!”

  汤姆没有回答她的话,但是慢慢地,他那不自然的呆滞神情不见了。姨妈吻了吻他,然后悄悄出去给他再端一杯热茶。姨妈只对丈夫说了一句:“为汤姆自己考虑,他确实该回家了。他的情绪很不稳定。睡不踏实——做噩梦——”她给那双拖鞋找到了一个新的解释:“即使他半夜里起来梦游,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格温姨妈没有对汤姆提起那双在门口发现的拖鞋,而汤姆呢,本来就奇怪自己怎么会回到这里来的,后来发现拖鞋就在床边,还以为这只是这件蹊跷事情的一部分呢。被子下面还藏着哈蒂的那双把他带到伊利去的冰鞋——鞋带缠绕在他左手的手指上,可是他人却在这里,在星期五早晨,在基特森家的套房里。他本来以为肯定能用他的时间换得在哈蒂时间里的永恒,没想到,他只在哈蒂的生活中度过短短几个小时就回来了。

  “不过这也许都怪我在马车上睡着了。”汤姆想,他拿定主意,下次再也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因为他还有一次机会:他还有今夜。今夜,他要到下面的花园去,在那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他犹豫要不要带上滑冰鞋。如果仍然是天寒地冻的天气,他倒愿意在池塘或草地上滑冰,但他不愿意像上次那样完全舍弃了花园。

  说不定,花园里的季节是夏天呢,就像以前那样……

  说不定,今夜当他打开通向花园的门,迎接他的将是温暖、柔和、弥漫着花香的空气。草坪那边的紫杉树也在欢迎他。他将走过日晷小路,再向右一拐,顺着紫杉树和榛子树桩之间浓荫密布的小径跑过去,最后来到阳光下的芦笋地旁边,说不定还会看见亚伯在那棵早熟的苹果树旁挖辣根,而哈蒂呢,又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兜着她那件蓝色的围裙,等着编故事讲给他听呢。

  “因为花园里的时间是可以后退的,”汤姆提醒自己,“她今天夜里又会是一个小姑娘,我们在一起玩游戏。”

  星期五主要用来为汤姆回家做准备。他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箱子擦得干干净净,重新贴上了标签。姨妈带他出去买东西,让他挑选在火车上当午饭吃的点心,还有他打算送给爸爸、妈妈和彼得的小礼物。汤姆没法假装对仿佛如此遥远的事情感兴趣。他大概要过好几年之后,才会在明天再次看到自己的家呢。

  那天夜里,格温姨妈让两个卧室的门都开着,这样如果汤姆从床上溜下来,她就能够听见。汤姆注意到了姨妈的这个计谋。但经过这几个星期的练习,他半夜里悄没声儿行动的技巧大有提高。他出了套房,开始往楼下走,并没有惊醒熟睡中的人。

  他刚才从他卧室窗口看到的天空阴沉沉的,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当他一步步走下楼来时,他几乎看不见楼梯平台上那扇长方形的窗户。“不过没关系。”汤姆说,他胸有成竹地摸索着走下楼梯,进入大厅。

  这时他停下脚步,仔细地听着老爷钟的声音,似乎它会给他带来什么信息。但是大钟只关心它自己的事情,滴答,滴答,它的声音好像在有规律地责备汤姆的心脏跳得太快。

  他穿过大厅,在旧鞋柜那儿往左一拐,就到了花园门口。他突然急不可耐地想要出去:他使劲地对付插销。尽管他手指模到的插销似乎不大对头,但他不允许自己这么想。

  “我要到花园里去。”他低声地说。大钟在他身后滴答滴答地走着,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他终于把门打开了,外面也是夜晚,和屋里的夜晚一样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嗅着空气里的味道。没有霜冻的气息,也没有夏日里残留的花香和青草树叶的芬芳。空气里似乎什么气味也没有,只有一股他叫不出名字来的淡淡的怪味儿。

  “这没有关系。”汤姆说。黑暗也没有关系,因为现在他对花园里的一切已经了如指掌。即使蒙着眼睛,他也能找到方向。那么先去哪儿呢?穿过草坪,到紫杉树那儿去吧。

  他往前一蹿,撒腿跑了起来。他没穿鞋袜的脚踩在冰冷的石头上。突然,他撞在一个高高的金属东西上,它的盖子滑下来,哐啷啷地砸在石头地上。汤姆闪身一躲,继续朝紫杉树的方向跑去,可是离紫杉树还有好远呢,他却重重地撞上了一个木头栅栏,他这才知道他刚才闻到的怪味儿是杂酚,这片栅栏就是后院周围那道用杂酚处理过的木头栅栏,那个黄胡子男人的汽车就停在这院子里,房客们的垃圾箱也放在这里。

  他转回身,没命地朝大房子跑来,就像一只被狗追赶着的老鼠。看来,他不可能打算再做一次尝试,因为他并没有关上花园的门;他也不可能打算回到床上去,因为他停在了大厅中央老爷钟的旁边,轻声哭了起来。老爷钟冷冰冰地滴答滴答走个不停。

  楼上平台上什么地方的一盏灯亮了,就着灯光,他看见一个人影从楼梯上下来。他从心里知道这不可能是她,但他还是大声呼唤着向她求救:“哈蒂!哈蒂!”

  整幢大房子里的房客们都从睡梦中惊醒了。汤姆的呼喊像一只小鸟的惊叫,一直传到最顶层的套房里,吵醒了巴塞洛缪太太的美梦,她正梦见六十多年前她在一个施洗约翰节①举行的婚礼呢。那楼下的呼喊声似乎在喊她,于是,巴塞洛缪太太像她的房客们一样睡眼惺松、迷迷糊糊地开了灯,从床上爬起来。

  阿伦·基特森一步跳下最后几级楼梯,冲过去一把抱住汤姆。男孩哭着拼命挣扎,就好像他要被抓去坐牢似的。接着,姨夫感到汤姆的身体一下子变得软绵绵的,哭泣声也变得有气无力,但似乎永远也止不住似的。

  阿伦姨夫把汤姆抱上楼,姨妈正等在那里。然后姨夫又下楼去关上花园的门,安慰住在底层的那些房客。随后他来到自己住的二楼,向那里的其他房客解释说,他妻子的外甥刚才梦游来着。最后,他上楼来到巴塞洛缪太太的套房。他发现她的正门开着,但拴着铁链。巴塞洛缪太太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被她刚才听见的喊叫声弄得心烦意乱。她听了他的解释,但似乎并不相信,甚至似乎并没有听懂。她问了他许多越来越莫名其妙的问题,而且将一些问题反复地问了又问。最后,阿伦·基特森失去了耐心,唐突地向她道了一声晚安,匆匆回到楼下他自己的套房。

  格温姨妈打发汤姆重新回到床上,给他喝了热牛奶,吃了一片阿司匹林。她听见丈夫在门厅里,便走了出来。“我要一直守着等他睡着,”她低声说,“他似乎受了惊吓。我想这是因为他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独自站在暗处,他不知道自己在大厅里——至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那儿去的。”

  “看,”阿伦姨夫说着,举起一双老式的冰鞋和冰刀,“他手里拿着这些。”

  格温姨妈迷惑不解。“就算他在梦游,这又是着了什么魔呢?”

  “我真想知道他是从哪儿弄到它们的。”阿伦姨夫好奇地端详着冰鞋,“它们最近还上了油,被擦得亮亮的,可是看上去倒有五十年或一百年没有用过了。我真不明白……”

  “你千万别去问他,阿伦。你答应我这一点。他现在不能再烦心了。”

  “好吧。既然这是他的冰鞋——肯定不是我们的——那么明天他出发前,我还是把它们跟他的行李放在一起吧。”

  格温姨妈正要返回汤姆的卧室,突然想起一件令她疑惑的事情:“他大声叫嚷的时候,从楼上听起来好像在喊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他在喊他的妈妈,或者爸爸?”

  “不。我觉得他好像在喊一个人的名字。”

  “不可能。他只是大声尖叫。”

  ① 每年的六月二十四日.英国的四个结账日之一。

第二十六章 道歉

 

  在汤姆的一生中,以前也有过在失望或悲哀中入睡的时候,但一觉醒来,他总是看到新的一天,新的希望。这次,他发现早晨只是前一个夜晚和白天的延续:就在他头脑刚刚苏醒时,昨夜的恐惧和悲哀就在等着他了。

  今天是星期六,他已经失去了最后一次机会,失去了花园。今天他要回家了。

  泪水从他眼睛里滚落,他没有办法止住它们。格温姨妈一早就来看他,用胳膊搂住他说:“可是,汤姆,告诉我——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刻,他终于想告诉她了——把自己的悲哀告诉姨妈,也许就会使悲哀减轻一些。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故事太长,太令人难以置信。汤姆默默地望着姨妈,轻声哭泣。

  汤姆像病人一样在床上吃了早饭。基特森夫妇自己吃早饭时谈到了汤姆。

  “在这种状态下,绝不能让他一个人乘这么长时间的火车,”格温姨妈说,“我们能不能开车送他回家呢?”

  阿伦·基特森欣然同意。他星期六早晨还要上班,所以只能下午出发。他们给朗格家拍了一封电报。

  吃过早饭后不久,汤姆就起床穿好了衣服,与其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还不如起来活动活动。他出了卧室,来到小客厅里,姨夫正要去上班。姨夫和姨妈告诉他计划改变了,汤姆点了点头。

  阿伦姨夫说了声“再见”就走出套房,格温姨妈在他身后关上了门。可是她和汤姆几乎立刻就听见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几分钟后,阿伦姨夫又回来了,满脸气呼呼的。“是那个老太婆,”他说,“她为什么就不能让这件事过去呢?”

  “巴塞洛缪太太?她这会儿想要什么?”

  “为昨夜的事情道歉。其实我当时就跟她道过歉了,刚才又道歉了一次,可她说必须让小男孩本人去见她。”

  “我绝对不会让他上去的!”格温姨妈气得大喊,“她的要求太过分了!我要去亲口告诉她!”汤姆的姨妈被巴塞洛缪太大激怒了,拔腿就朝门口走去。她丈夫把她拦住了。

  “留神,格温!她是房东太大。如果我们把她惹恼了,麻烦可就大了。”

  “我才不管呢!”

  “还是让我去给她消消气吧。”阿伦姨夫说。

  “不,”汤姆突然用平淡而沉稳的声音说,“我去找她。我应该去。我不怕。”

  “我不会让你去的,汤姆!”格温姨妈大声说。

  “我要去。”汤姆又说了一遍。这就像与其躺在床上哭泣,还不如起床一样。必须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做——即使是不愉快的事情:不知怎地,似乎这样也能使自己得到一些安慰。

  汤姆的神情十分坚决,姨妈和姨夫便尊重了他的决定。

  那天上午过了一会儿之后,汤姆便上楼来到巴塞洛缪太太的套房前,摁响了门铃。巴塞洛缪太太打开房门,面对面地看着汤姆:她的模样跟汤姆预料中的一样——一个干瘪的小老太太,满头白发。让汤姆感到意外的是她的眼睛:一双黑黑的眼睛,那黑色使汤姆心头感到不安——还有那双眼睛望着他时的神情。

  “怎么?”她问。

  “我是来说对不起的。”汤姆说。

  巴塞洛缪太太打断了他:“你叫汤姆,对吗?你姨夫提到过。你姓什么?”

  “朗格,”汤姆说,“我是来道歉——”

  “汤姆·朗格……”巴塞洛缪太太伸出一只手,用指尖摸摸他的胳膊,并且微微使了点劲儿,让她自己感觉到他衬衫的布料,以及布料下面的肌肉,和肌肉下面的骨头。“你是真的: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男孩子,是基特森家的外甥……昨天半夜三更——”

  汤姆不想让自己被一个古怪的老太婆吓住,便说道:“我对昨晚的事感到抱歉。”

  “你半夜三更突然尖叫起来,把我吵醒了。”

  “我说了对不起。”

  “你大声喊叫,”她不依不饶地说,“你喊了一个名字。”她把声音放低:她的语气听上去温柔、快乐、慈爱——汤姆没法形容这种语气里蕴含的所有特点,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巴塞洛缪太太会有这些特点。“哦,汤姆,”巴塞洛缪太太说,“你不明白吗?你在叫我:我就是哈蒂。”

  在汤姆听来,这个小老太太的话似乎毫无意义,只有她那双黑眼睛使他感到身不由己。他听任老太太把他拉进了房门,一边温和而开心地对他喃喃低语。他来到套房的小客厅里,赫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正是一个看上去似曾相识的哥特式气压表。

  “这是墨尔本家大厅里的气压表。”汤姆像在做梦似的说。

  老太大推着他进了起居室,他面前的壁炉架上放着一张泛黄的大肖像照片,上面是个年轻男子,那张脸很普通,你见过以后就能记住,并且能再次把它认出来。汤姆就认出了这张脸:他上次是在月光下见到它的。 “那是小巴蒂。”他说。 “对,”巴塞洛缪太大说,“这张照片是我们结婚后不久拍的。”

  汤姆很吃力地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小巴蒂和已故的巴塞洛缪先生是同一个人。

  他在一把椅子上重重地坐下,面对着她。“你嫁给了小巴蒂?那时候你是谁?”

  “我一直在告诉你,汤姆,”巴塞洛缪太太耐心地说,“我是哈蒂。”

  “可是哈蒂是维多利亚女王执政时期的一个小姑娘。”

  “我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巴塞洛缪太大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可是维多利亚女王是一八三七年登上王位的。”

  “那是我出生以前很久的事,”巴塞洛缪太大说,“我是女王执政快要结束时才出生的。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已经是个老太太了。我是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人。”

  “可是我不明白,”汤姆说,“我不明白……花园没有了……可气压表还在这儿……你又说你就是哈蒂……那天我和哈蒂一起滑冰到了伊利——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对方——从那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一次?”巴塞洛缪太大说。“不是的,汤姆,那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你忘记了吗?”她专注地望着汤姆。“看来你并不完全知道我们的故事,汤姆:我必须给你讲一讲。”

  于是她讲了起来,汤姆在一旁听着,起初,他不太关心她讲的内容,而只留意她说话时的神情,他仔细地端详她的模样,研究她的举止言谈。她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无疑跟哈蒂的一模一样,现在他又不断地注意到某种手势,某种语气,某种特有的笑声,它们都使他想起了花园里的那个小姑娘。

  巴塞洛缪太太的故事刚讲了个开头,汤姆就突然探上前去,轻声说道:“你就是那个哈蒂——你就是哈蒂!你真的就是哈蒂!”

  巴塞洛缪太太只是停下话头,朝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第二十七章 给汤姆·朗格讲的故事

 

  “那是一八九五年,”哈蒂·巴塞洛缪说,“汤姆,你和我一起滑冰到了伊利:那一年遭遇了历史上有名的大冰冻。就在那天,我们从伊利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巴蒂,他让我们搭他的马车。”

  她笑了。“在那以前,我几乎没有跟巴蒂说过几句话,因为我在人前总是很害羞——现在也还是这样,汤姆。但是那天不一样:巴蒂和我单独在一起,我们谈得很投机,开始慢慢了解了对方。巴蒂后来经常说,实际上他在把马车拐进那条岔道之前,就早已打定主意要娶我做他的妻子了。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就向我求婚了,我接受了他,而墨尔本婶婶正巴不得赶紧把我摆脱掉呢。

  “我是大冰冻过去一年左右,在施洗约翰节结婚的。施洗约翰节前夜就是我的婚礼前夜。那天夜里,我收拾最后一批行李时,突然想起了我的冰鞋,于是便想起了你,汤姆。我就把冰鞋放在了我答应过你的那个地方,我知道我必须把它们放在那儿,尽管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了。我写了一张便条说明情况,把它跟冰鞋放在一起了。”

  “我看到了,”汤姆说,“上面还签了名,留了日期。”

  “日期是上个世纪末某一年的施洗约翰节前夜。那个施洗约翰节前夜非常闷热,天空中雷声滚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我想到第二天的婚礼,而且第一次想到我将要抛下的所有的一切:我的童年,我在花园里——在花园里和你,汤姆,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

  “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天空中划过道道闪电。我从床上起来,朝窗外望去。我可以看见草地,那棵大榆树,甚至还看见了河岸——我在闪电的亮光下看到了这一切。

  “这时候我想,我也要就着这闪电的亮光看看花园。我是多么渴望看见花园啊。我走进房子后面一间看得见花园的空卧室,那是一间备用的卧室。”

  “我想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一间,”汤姆说,“我有一次把脑袋伸进那门里去过。”

  “是啊,我站在窗口,看着下面的花园。风暴就要来了,闪电把所有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我可以看见那些紫杉树,看见暖房,清楚地就像在白天一样。接着我看见了你。”

  “我?”汤姆吃惊地叫起来,“可是我不明白。什么时候我并没看见你呀。”

  “你一直没有抬头往上看。我想你是绕着花园在走,因为你从墙角的一条小路出现,穿过草坪,往房子的门廊走去。你看上去那样微弱稀薄,就像一片月光。你穿着短睡衣——它们是叫短睡衣吧,汤姆?而在当时,大多数男孩都穿衬衫式长睡衣,我不认识短睡衣。我记得,当时你睡衣上装的扣子是敞开的。

  “你到了门廊,我想你是进门去了,因为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你。我一直站在窗口。我对自己说:‘他走了,但花园还在这儿。花园会一直在这儿,它永远也不会改变。

  “你还记得那棵高高的冷杉树吗,汤姆——树干上缠满常春藤的那棵?小的时候,我好几次在起风时站在那棵树下,感觉到大地在我脚下有节奏地起伏波动,似乎树根像肌肉一样用力拉扯。在那个施洗约翰节的前夜,当风暴肆虐得最为猛烈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见一阵狂风刮过冷杉树,然后——哦,汤姆,那情景多么可怕!——闪电击中了它,它倒下了。”

  接着是一阵寂静,汤姆想起了他听到大树倒下后的那种寂静,还想起了他听到楼上窗户里传出的那声喊叫。

  “后来我才知道,汤姆,花园一直都在改变,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是一成不变的,除非在我们的记忆中。”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汤姆问。

  “哦,第二天,亚伯抱怨那棵冷杉树倒下来砸烂了他的一块芦笋地。但是我忘记了冷杉树,忘记了花园,也忘记了你,汤姆,因为那是我举行婚礼的日子。巴蒂和我结婚后,我们到他父亲沼泽地带的一处农庄里去生活了,我们过得非常幸福。”

  “后来呢?”

  “我们生活得很好——比这里的几个堂哥好得多。他们三个一开始都在家族的公司里做事。后来休伯特和埃德加抽身而去,詹姆斯就一个人维持。他结了婚,生了孩子,可是他妻子去世了,公司的情况也越来越糟。最后他决定移居到国外去。他走之前把东西都卖掉了——房子,家具,以及剩下的地皮。

  “巴蒂和我来到拍卖会上。那时候大房子已经面目全非了。詹姆斯手头一直不宽裕,他先是卖掉了两片草地,然后卖掉了果园,最后连花园也卖掉了。花园基本上已经不见了,他们在本来是花园底部的地方盖起了住房,把原来是紫杉树和草坪的地方改成了他们的花园。原来的树都被砍掉了,只除了‘促狭鬼’。现在你还能看到‘促狭鬼’矗立在那儿的一处花园里呢。”

  汤姆说:“原来那就是‘促狭鬼’。”

  “拍卖会上,巴蒂买下了几件我喜欢的家具——你看见的那个气压表,还有老爷钟,我一直喜欢听它敲钟的声音。我小的时候,汤姆,经常故意弄错钟点。一大早,女仆还没起床,甚至天还没亮,我就从床上起来,溜下楼去,到我的花园里去玩。”

  “可是你不能把老爷钟弄走,搬到你的沼泽地带的家里去,”汤姆说,“它是没法挪动的。”

  “根本用不着挪动,”巴塞洛缪太太说,“因为巴蒂把房子也买下来了——不管我喜欢什么,只要有可能,他都会给我买来。但是他说,现在花园没有了,这已经不再是一座体面的房子。他就把它建成公寓,租出去了。”

  “当时你就搬过来住了?”

  “不是当时。巴蒂和我在沼泽地带生活得非常幸福。我们有两个孩子——都是儿子。他们都在大战——现在被称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阵亡了。”巴塞洛缪太太没有哭,因为她的眼泪早在很多年前就哭干了。

  “后来,许多年以后,巴蒂去世了,我一个人很孤单,才搬到了这里,后来就一直住在这里。”

  巴塞洛缪太太不说了,似乎她的故事已经讲完,但汤姆还在催促她。“你住到这里来以后,经常回到以前的时间,是不是?”

  “回到以前的时间?”

  “回到过去。”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汤姆,你就会常常生活在过去了。你回忆过去,梦见过去。”

  汤姆点点头。许多事情一下子都明白了:为什么花园里的天气总是那样美好;为什么花园里的时间一会儿跳到后面,一会儿又回到前面。这都取决于巴塞洛缪太太在她的梦中选择回忆什么。

  不过,在这几个星期里,花园能够一夜夜的出现在那里,恐怕并不只是巴塞洛缪太太一个人的功劳。她对汤姆说,在这个夏季之前,她从来没有如此频繁地梦见这个花园,而且,在这个夏季之前,她从来没有如此逼真地感受到小姑娘哈蒂的那种感觉——渴望有人陪她一起玩,渴望有地方可以玩。

  “可是,这些是我这个夏天在这里渴望的东西呀。”汤姆说,他突然在巴塞洛缪太太的描述中认清了自己。他正是渴望有人陪他玩,有地方可以玩啊。那种强烈的渴望,在大房子里微微地颤动,一定是不知怎地钻进了巴塞洛缪太太的梦境中,使她又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小哈蒂。巴塞洛缪太太又回到了当年她还是个小姑娘、渴望在花园里玩耍的时光;而汤姆竞然能够跟她一起回去,也进入那座花园。

  “可是昨夜之前的那几个夜里,”汤姆说,“你几乎根本就没有梦见花园。你梦见了冬天和滑冰。”

  “是啊,”巴塞洛缪太太说,“梦见了滑冰到伊利——那是我离家最远的一次。梦见了长大成人,梦见了巴蒂。我梦见花园和你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汤姆。”

  “我想,这是你没有办法控制的,因为你在长大,”汤姆说,“我注意到,前天夜里在马车里,你一直只跟巴蒂说话,没有理我。”

  “每次我在冬天见到你,你都变得越来越浅淡稀薄——虚无缥缈,”巴塞洛缪太太说,“跟巴蒂一起坐车回家的那次,你到最后似乎完全消失不见了。”

  汤姆并没有生气,他说:“所以,昨天夜里——”

  “昨天夜里,我梦见我的婚礼,梦见我要彻底离开这里,到沼泽地带去生活。”

  “昨天夜里,”汤姆说,“我下楼打开花园的门,花园已经不在了。这个时候我就尖叫起来。我喊你的名字,但我绝对没想到你能听见。”

  “你把我唤醒了,”巴塞洛缪太太说,“我知道这是汤姆在向我呼救呢,尽管我当时还不明白。我一直不敢相信你是真的,直到今天上午看见了你。”

  汤姆说:“我们都是真的,不管那时还是现在。就像那个天使说的:不再有时日了。”

  楼下的大厅里,传来老爷钟敲响的声音。敲的是两点,巴塞洛缪太太——她似乎能理解钟的语言——说时间肯定是十一点。汤姆的姨妈一定在纳闷他上什么地方去了。汤姆下楼问姨妈他能不能跟巴塞洛缪太太一起喝一杯上午茶。格温姨妈惊讶极了,都忘记了提出反对或问个究竟。

  汤姆回到巴塞洛缪太太身边,她刚泡好了茶,端出就茶吃的芝麻糕饼。他们坐下来谈那个花园。

  两人互相交流了一些故事和秘密。汤姆问到了亚伯,巴塞洛缪太太说他娶了苏珊,生了许多孩子,生活得很幸福。接着汤姆告诉她,除了她之外,只有亚伯能够看见他。“天哪!”巴塞洛缪太大十分震惊,“墨尔本婶婶还总是瞧不起亚伯,经常说亚伯像草地上的母牛一样愚蠢呢。”

  “呵,”汤姆亲切地说,“草地上的母牛都能看见我,她却从来不能。”

  听了这话,巴塞洛缪太太笑了起来——她现在尽可以嘲笑墨尔本婶婶了。接着,她又告诉了汤姆一个关于花园的秘密。她承认很久以前她做了一件不听话的事。“你叫我不要在树干上刻标记和字母,汤姆。可是,在你教我贴着树干蹭上‘促狭鬼’之后,我在那上面刻下了我们俩的标记:一只瘦瘦长长的猫,代表你,汤姆,戴着一顶帽子,代表我——哦,天哪,现在想起来多么荒唐啊!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我有一次打算翻过院子栅栏去看看‘促狭鬼’,”汤姆说,“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找到那个标记。”

  “还是会看得出来的。”

  他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谈着花园,后来老爷钟敲响了中午十二点,汤姆赶紧站起来,说他必须走了。楼下肯定准备好了午饭,而吃过午饭,他们就要开车送他回家了。

  “你一定要再来!”巴塞洛缪太太大声说,“你弟弟怎么样了,就是我在伊利看到的那个——他叫什么名字?”

  “彼得。”汤姆说,这时他才内疚地想起自己早己将彼得忘得一干二净,他先是因为失去花园而惊慌失措,后来又因为在巴塞洛缪太太的回忆中重新找到花园而惊讶欣喜。

  他又坐下来,跟巴塞洛缪太太谈了谈彼得,他还专门谈到彼得多么喜欢听花园的故事,听他们在花园里的各种冒险经历。“你一定要带他来见我,”巴塞洛缪太太郑重地说,“你一定要告诉彼得,我在等他,好吗?”

  汤姆答应了。他这才发现,他毕竟还是迫不及待地盼望回家的。到了家里,等大家说完欢迎的话,他要悄悄地把彼得拉进小小的后花园,低声对他说:“彼得,我有关于另一个花园的秘密要告诉你,我还带来了哈蒂对你的邀请。”

  而此刻,汤姆必须真的跟巴塞洛缪太太告别了,不然他就赶不上吃午饭,赶不上回家了。格温姨妈已经在楼下焦急地出来找他了。汤姆从巴塞洛缪太太的套房门口看见姨妈正在等他,巴塞洛缪太大也看见了。

  “再见,巴塞洛缪太太。”汤姆彬彬有礼地跟她握手,说道,“非常感谢您招待了我。”

  “我盼望着我们下次再见。”巴塞洛缪太太同样一本正经地说。

  汤姆慢慢走下顶楼的楼梯。到了楼梯脚下,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冲动地转过身,一步两级地又跑上楼去,哈蒂·巴塞洛缪仍然站在那里……

  后来,格温姨妈试图向她丈夫描绘这两个人第二次告别的情景。“汤姆朝她奔去,他们俩紧紧地抱在一起,就好像彼此认识了好多好多年,而不是今天上午才第—次见面。还有呢,阿伦,不过我知道说出来你会觉得更加不可思议……当然啦,巴塞洛缪太太是这么一个干瘪的老太太,个头比汤姆大不了多少,可是,你知道吗,汤姆用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她跟她告别,就好像她还是一个小姑娘似的。”

  (全文完)